翌日,亥时。
月隐星稀,夜风带着山间特有的凉意,拂过护国寺外那片幽深的竹林,竹叶沙沙作响,更添几分静谧与神秘。
南晏修早已在此等候。
他一身利落紧束的玄色夜行衣,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矫健如豹的身形。
脸上覆着一张做工精良、线条冷硬的鎏金半面罩,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依旧锐利深邃的凤眸,以及紧抿的薄唇。
他静立在竹影之下,气息收敛得近乎于无,仿佛与这片夜色融为一体。
不多时,另一道纤细轻盈的身影,如同暗夜中掠过的清风,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竹林边缘。
沈霜刃同样一身便于行动的黑色夜行衣,布料柔软贴身,将她玲珑有致的曲线恰到好处地掩藏,却又在行动间流露出一种矫捷的力量感。
她脸上也蒙着半截面纱,只露出一双在月光下清澈明亮、此刻却带着谨慎与锐气的眼眸。
南晏修的目光在她出现的瞬间便牢牢锁定了她。
他定定地看着她这身装扮,看着她蒙面的角度,看着她行动间那种独特的、宛如猫科动物般的轻盈与敏捷……
一个几乎被他刻意忽略、却又不断浮现的念头再次强烈地冲击着他的认知——眼前的身影,与他记忆中醉仙楼那夜惊鸿一瞥、与江府房檐上追逐的豕骨阁白衣女子,何其相似!
甚至连那眼神中偶尔闪过的清冷与果决,都如出一辙。
沈霜刃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压低声音道:“看什么看?我脸上有地图?”
南晏修回过神,压下心头的惊疑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隔着面罩,声音低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
“没什么。只是觉得……我的霜儿,即便是这般打扮,遮了面容,依旧是极美的。”
这话半是真心,半是掩饰。
沈霜刃隔着面纱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小声嘀咕:
“油嘴滑舌,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南晏修却不接这话茬,转而似是随意地评价道:
“你这轻功……着实不凡。方才过来,我竟未听到丝毫衣袂破风之声,连落脚都轻如鸿毛。”
这绝非寻常闺阁女子,甚至不是一般武将之家能教出的水平。
沈霜刃心头猛地一跳,暗骂这男人真是无时无刻不在试探她。
她面上不动声色,语气却故意带上了几分提及往事的傲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追忆伤感:
“我父亲教的。镇国将军府的儿女,从会走路起,便要学着如何提气纵跃;从能握得住木剑起,便要开始习练家传武艺。这身功夫,是沈家安身立命、保家卫国的根本。”
她将一切都归结于家学渊源,合情合理。
南晏修闻言,眸光微动。
是了,他怎么忘了,她是沈昭,是沈铮的女儿。
那位战功赫赫、武艺超群的镇国将军,他的女儿有如此身手,再正常不过。
之前,确实是他先入为主,小瞧了她。
心中疑虑稍减,但那份因她可能与豕骨阁有关的警惕与探究,却并未完全消失。
只是此刻,并非深究之时。
“走吧。” 他不再多言,率先转身,朝着护国寺后山的方向潜行而去。
他刻意走在了沈霜刃前面半步,身形微微侧向,将可能来自前方的危险与视线遮挡住大半,是一种无声的保护姿态。
沈霜刃跟在他身后,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宽阔挺直的背脊、劲瘦有力的腰身和修长笔直的双腿上。
这男人……真是天生的衣架子,即便是这样一身毫无装饰、纯粹功能性的黑衣,穿在他身上也显得格外挺拔利落,
行动间带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感与优雅,在朦胧的月色与竹影中,竟有种惊心动魄的俊美。
她赶紧甩了甩头,将那些不合时宜的浮想联翩压下去,集中精神,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环境,跟着南晏修,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影子,迅速而隐秘地朝着那座隐藏在寂静山林中的古老寺院靠近。
南景司自回京入住陵襄王府后,护国寺的“静修禅院”便只留下其心腹护卫统领雒羽及数名精锐手下驻守。
这些人皆训练有素,伪装成普通武僧或杂役,隐匿于寺众之中,起居行止与真正的僧人无异,若非刻意追查,极难发现端倪。
而南景司本人居住过的那间核心禅房,则被他以“需保持闭关清修之地的纯净”为由,从外彻底封锁,唯一的钥匙由他随身携带。
此刻,南晏修与沈霜刃借着夜色与竹林的掩护,如同两道鬼魅,悄无声息地潜至禅房外围。
远远便看见房门紧闭,门外有数名身着深灰僧袍却身形健硕、眼神锐利的“僧人”来回巡视,警戒森严。
沈霜刃与南晏修交换了一个眼神。
南晏修会意,身形如烟,灵巧地翻上禅房侧面的屋顶,伏低身子,取出一枚小巧的、未开刃的飞镖,手腕微抖,飞镖破空而出,精准地射向禅房东侧屋檐上一只正在打盹的信鸽。
“扑棱棱——!”
鸽子受惊,发出一阵杂乱的扑腾声,歪歪斜斜地栽落到高高的院墙之外。
“什么声音?!”
门外的守卫立刻警觉,其中两人对视一眼,迅速朝着声响传来的东侧院墙方向奔去查探。
剩余守卫的注意力也被短暂吸引。
趁此间隙,沈霜刃如同暗影般滑至门前。
她指尖寒光一闪,一根特制的细长银针已探入锁孔。
然而,无论她如何尝试拨动,锁芯纹丝不动,仿佛内部结构异常。
此时,南晏修也已从屋顶悄然落下,来到她身边。
他接过那把看起来古朴沉重的铜锁,就着微弱的月光仔细端详。
一般的锁眼确实在侧面,但沈霜刃试过却无效。
南晏修的手指顺着锁身底部摩挲,忽然在靠近底端一个极其隐蔽的凹陷处,触碰到一个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孔洞。
“给我针。” 他低声道。
沈霜刃将银针递给他。
南晏修将针尖对准那个小孔,小心翼翼地探入,感受到内部的卡榫后,手腕极轻地顺时针一转。
“咔哒”一声轻响,锁舌弹开!
“这是西域传来的‘倒心锁’,” 南晏修将锁取下,低声解释,
“侧面的孔是迷惑人的假眼,真正的锁芯机关藏在底部,若非知晓窍门,极难打开。南景司……果然防备森严。”
沈霜刃看着那把精巧的锁,点了点头:“心思缜密,所图非小。”
南晏修将打开的锁虚虚地重新挂在门环上,从远处看,与锁着无异。
两人轻轻推开沉重的木门,闪身而入,随即反手将门虚掩。
禅房内一片漆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灰尘味、木头腐朽的气息,以及……
一丝若有若无、却无法忽视的、铁锈般的淡淡血腥气,即使时隔多日,依旧隐隐可闻。
两人不敢点亮火折,只能凭借过人目力在黑暗中摸索。
房间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一个旧书架,还有一个不起眼的佛龛。
他们仔细检查了每一处可能藏匿机关的地方,墙壁、地板、床底、书架背后,甚至敲击了每一块砖石,却一无所获。
难道线索不在这里?
沈霜刃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个角落里的佛龛上。
那佛龛十分破旧,漆皮剥落,木头开裂,与南景司身份地位以及这间虽简朴却干净的禅房显得格格不入。
“南景司那般注重排场与细节的人,怎会用一个如此破旧的佛龛供奉?”
她轻声自语,走近细看。
南晏修闻言也被吸引过来。
两人围着佛龛仔细打量。
沈霜刃伸出手,指尖沿着佛龛的边缘、莲花底座的花纹缓缓摩挲。
当她触到底座侧面一处雕刻的莲花瓣时,指尖传来极其轻微的凸起感,与其他花瓣平滑的触感不同。
她停下动作,看了南晏修一眼。南晏修微微点头。
沈霜刃深吸一口气,手指按住那处凸起,试探着顺时针方向缓缓转动。
一圈、两圈、三圈……
“喀啦啦……”
一阵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机械转动声陡然响起!
两人立刻警惕地看向声音来源——只见佛龛后方那面原本绘着《佛祖讲经图》的墙壁,竟从中间缓缓向一侧平移开来。
墙壁厚重,移动时带起沉积的灰尘,露出后方一个黑黢黢的、向下延伸的洞口。
一股比禅房内更加浓郁阴冷的潮湿气息,混合着更明显的尘土与铁锈味,从洞口中扑面而来。
密道!
南晏修与沈霜刃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与凝重。
南晏修率先取出火折,小心点燃,微弱的火光勉强照亮了洞口。
石阶向下,深不见底。
没有犹豫,两人一前一后,踏入了密道。
石阶潮湿滑腻,两侧是粗糙的岩石墙壁,空气中弥漫着经年累月的霉味。
向下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前方隐约传来空旷的回音。
密道尽头,豁然开朗。
火折的光芒驱散了眼前的黑暗,映照出一个远比想象中更加宽阔的密室。
密室呈不规则的穹顶状,显然并非人工开凿,更像是天然洞穴加以改造。
而真正让两人瞳孔骤缩、倒吸一口凉气的,是密室内堆积如山的物品——
不是金银财宝,不是经文古籍。
而是密密麻麻、寒光凛冽的各式武器。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制式各异,其中不少明显带有西域或北方草原的风格。
更有成捆的箭矢、堆叠的盾牌,甚至还有几架拆卸开的小型床弩部件。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桐油和铁器特有的冰冷气息。
这里,简直是一个地下军火库。
沈霜刃震惊地环视四周,声音带着难以置信:
“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护国寺地下,怎么会有如此规模的武库?!”
南晏修举着火折,目光缓缓扫过这惊人的藏匿,最终定格在密室穹顶的某处结构,又结合密道的走向和护国寺的布局图,一个极其可怕的猜想在他心中成形。
他眼眸深如寒潭,声音低沉而肯定:
“不……霜儿,我们此刻所在的方位,如果我没推算错……”
他抬手指向上方,“恐怕,正是在那尊‘护国金佛’的……内部。”
这个事实,让久经风浪的两人,也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南景司的野心与图谋,恐怕远超他们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