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沉闷的雷声,像是为沈流苏心底那愈发清晰的蓝图,擂响了开篇的战鼓。
她并未理会天际的阴沉,而是转身,在摇曳的烛火下,亲笔写下了香衡司成立以来的第二道政令——重启“香政大考”。
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理论与辨识,而是在第二轮的实务考核中,加入了一道前所未有的题目:“污染溯源”。
考场设在刚刚清整过的百草苑偏殿,数十名从初选中脱颖而出的考生,正对着一份模拟的毒香稽查报告愁眉不展。
报告详尽地记录了一处宫苑内,因长期焚烧劣香导致土壤恶化、珍稀花木枯萎的案例。
所有指向身份的编码皆被隐去,只留下一连串冰冷的数据:香灰成分、土壤毒物含量、水质变化,以及一张精准绘制的宫苑地图。
题目要求考生根据这些线索,在三个时辰内,逆向推演出毒物的生产链、可能的传播路径,并提出勘查方案。
这题目太过刁钻,几乎是在考究刑部查案的逻辑与工部营造的地理学识,一时间,殿内只闻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与考生们压抑的叹息。
沈流苏隔着竹帘,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那份案例,正是她根据慈宁宫废弃香灰的数据,精心编纂而成。
她要的,不只是懂得花草的匠人,而是能从一抔死灰中,追索出千里之外罪恶源头的鹰犬。
日暮时分,考卷陆续收上。
大部分人只完成了基础的成分分析,能推演出传播路径的寥寥无几。
然而,当沈流苏翻阅到一份字迹娟秀、条理却异常清晰的答卷时,指尖微微一顿。
交卷的是一名来自江南的寒门女子,其貌不扬,在人群中毫不起眼。
但她的答卷,却石破天惊。
她不仅精准地还原了毒物从制作、贩售到进入宫禁的完整链条,更是在地图上用朱笔圈出了一个关键区域,并附上了一句大胆的批注:“此案毒物并非单次流入,而是周期性、定量出现。依水文流向与季风规律,污染源极有可能来自上游某处固定的工坊。”
固定源头。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沈流苏脑中炸响。
她一直以为宫中的毒,是见缝插针的阴谋,却从未想过,这可能是一场旷日持久、源源不断的投毒。
几乎在沈流苏为新的人才而心神震动的同时,京城另一端,旧日的采办司衙门,也在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
冯承恩奉了萧玦的旨意,正率着工部最得力的匠官,将其改造为崭新的“香政署”。
他舍弃了所有华而不实的雕梁画栋,一切以实用为准。
大堂正壁,他命人嵌入了一整块从昆山运来的巨大青石板,石板被打磨得光滑如镜。
他亲自用银漆在上面画出格线,题头写着“天下香品稽查简报”,每日由专人更新全国各地的香品抽检结果。
竣工那日,衙门口立起了两根高大的石柱。
左边一根,冯承恩亲自持锤凿下三个大字:“闻得真”。
右边一根,则是:“烧得净”。
字迹朴拙,却力透石背。
最后,他将沈流苏给他的那只、曾于太医院中显威的紫雾铜铃,高高悬挂在衙门飞檐之下。
从此,每当有风吹过,铜铃便会发出一阵阵如泣如诉的低吟,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那些被香气掩盖的真相。
香政署开衙的第三日,一个穿着布衣、头戴斗笠的身影,悄然出现在衙门外排队的人群中。
萧玦看着那些将自家田里枯死的药草捧在怀里、哭诉水源被上游香坊污染的老农,看着那些拿着从黑市买来的劣质香饼、前来举报的普通百姓,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沈流苏撬动的,早已不只是后宫的一角。
他站在廊下阴影中,悄然旁听了一整日,直到暮色四合,人群散尽。
当夜,御书房。
“你何时起,不再只为报仇了?”萧玦放下手中的朱笔,目光深沉地看着眼前灯下看卷的女子。
沈流苏头也未抬,声音平静无波:“当第一个与我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将身家性命托付于我,把证据交到我手里的时候。”
那一刻,仇恨便不再只是她一个人的事。
它有了重量,有了回响,成了天下无数被浊流裹挟之人的共同期盼。
萧玦沉默了。他看着她,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重新看透。
而沈流苏的注意力,则完全被一份刚送来的图纸吸引。
那正是白日里那名寒门女子的考卷。
她命人将那张“污染扩散模型图”放大数倍,张贴在稽验堂的墙壁上。
图上,那条用朱笔描绘出的污染带,如同一条蜿蜒的毒蛇,盘踞在大晏的版图之上。
一个疯狂的念头涌上心头。
她立刻下令,调取内廷秘阁中存放的近三年地方州府的疫病宗卷。
当一张张记录着各地“时疫”、“瘴气”、“怪病”的陈旧文书与墙上的污染图进行比对时,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浮出水面——图上朱笔标注的每一个重度污染区域,竟与数个爆发过大规模疫病的地区,在地理位置上高度重合!
那些被太医院定性为“水土不服”的集体暴毙,那些被地方官以“天降灾祸”上报的村庄覆灭,背后竟都指向了同一条由特定香坊排放路线构成的死亡之路!
沈流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背脊直冲天灵盖。
她抓起笔,手腕因巨大的震动而微微颤抖,却一字一句,写下了一道足以撼动国本的奏请——《全国香业清查令》。
她请求皇帝授权,由香政署牵头,联合刑部、都察院,对版图内十二州府的所有香料工坊,进行无差别彻查。
而清查名单的顶端,赫然便是以香料生意富甲天下、盘根错节的三大世家。
当这份奏请连夜送到萧玦案头时,即便是这位素来杀伐果决的帝王,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此举如掀屋瓦,风雨必至。”他修长的手指抚过奏请上那几个世家的名字,每一个都牵连着朝中数位重臣,甚至是他自己的皇亲国戚。
“你可想清楚了?”
沈流苏没有回答,而是从袖中取出一只素净的白瓷瓶,倾倒出些许灰白色的粉末在白纸上。
那粉末在烛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晶体光泽。
“这是今晨,臣女从百草苑那株枯死的雪魄兰根部,提取出的毒物结晶。”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陛下,它已经把毒吸进了自己的骨血里。若再不彻查源头,将来这片土地上生出的每一株新花,都会带着旧日的罪孽一同生长。”
新火,烧不尽旧灰。唯有连灰烬下的毒壤,一并铲除。
萧玦的目光从那晶莹的毒物上,缓缓移到她决绝的脸上。
良久,他拿起桌案上沉重的盘龙玉玺,对着那份足以搅动天下风云的清查令,重重地,落了下去。
“准。”
一声令下,庞大的国家机器开始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目标而轰然运转。
冯承恩领了清查江南的首道差事,带队启程那日,天色阴沉。
临行前,他将一把用特殊合金打造的铜钥匙交到沈流苏手中。
“香政署所有核心档案室的铁柜,皆用此钥开启。”他言简意赅,眼神里是无需多言的托付。
当夜,沈流苏独坐于空无一人的香政署档案室。
她用那把钥匙,打开了标着“甲字·零零壹号”的铁皮抽屉。
里面,空无一物。
她并不意外。一个新的时代,理应由她来写下第一笔。
她取来笔墨,在一张崭新的归档册首页,郑重写下第一条规则:“凡重大案件立案,必留存原始涉案土壤样本,封存备考。”
刚写完,为“考”字落下最后一笔,她手中的印章尚未盖下,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毫无征兆地划破夜空!
雷声滚滚而至。
那刺目的白光,瞬息间照亮了数百丈外的百草苑。
沈流苏下意识地抬眼望去,目光穿过重重雨幕,落向那株早已被她判定死亡、只余枯茎的雪魄兰。
就在那被闪电映照得一片煞白的枯枝残茎之上,在原本死寂的灰败之中,竟有一点指甲盖大小的嫩绿,正迎着狂风,悄然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