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匣合上的清脆一响,宛如棋盘上落下的一枚决定生死的冷子。
不过三日,这枚冷子便在平静的朝堂之上,掀起了滔天巨浪。
《宫禁焚香限令》经内阁抄发六部,瞬间引爆了整个官场。
率先发难的,便是掌管礼仪法度的礼部尚书,一位年过花甲、须发皆白的老臣。
他手持象牙笏板,在金銮殿上声泪俱下,痛陈此举乃“动摇国本,亵渎祖宗”。
“陛下!焚香以通神明,祭祀以安社稷,此乃大晏立国之基,祖宗传承之制!如今竟要被一小小宫女,以所谓草木之学妄加节制,是何道理?此例一开,祖宗之法将荡然无存,国将不国啊!”
他身后,立刻跪倒了一片附议的老臣,声浪震天,齐声请奏,要求立刻撤销香衡司,严惩“妖言惑众”的沈流苏。
龙椅之上,萧玦面沉如水,指节一下下地敲击着扶手,目光幽深,看不出喜怒。
他没有看那些慷慨陈词的臣子,视线反而越过他们,仿佛能穿透殿宇,落在那远在百草苑的身影上。
他想看看,她这把出鞘的利刃,究竟要如何应对这第一波最凶猛的合围。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身处风暴中心的沈流苏,竟无半点回应。
她没有上奏辩解,没有托人游说,更没有向皇帝哭诉求情。
百草苑大门紧闭,仿佛外界的喧嚣与它无关。
就在朝臣们以为她已畏缩,准备乘胜追击之时,一份份来自香衡司的“礼物”,被专人送到了六部尚书及几位领头御史的案头。
那是一个个精致的黑漆木盒,打开来,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枚枚用油纸精心包裹的香饼。
香饼呈深灰色,质地粗糙,表面用小字烙印着奇怪的符号。
随盒附上的,还有一张薄薄的笺纸。
礼部尚书不屑地拿起那张纸,只见上面用清秀却锋利的小楷写着:
“示警香饼壹号。原料取自慈宁宫废弃香灰,经三月雨水冲刷,渗入地脉,致百草苑‘雪魄兰’根系腐烂。香饼内含煅烧朱砂、腐香藤等毒物残留,长期吸入,可致神思昏沉,血气淤结。数据详见饼身烙印。”
尚书手一抖,险些将纸片扔掉。
他拿起那枚香饼,凑近细看,才发现那所谓的“烙印”,竟是一行行细如蚊足的数字,精确地标注着各项毒物的含量与可能的病理反应。
这哪里是香饼?这分明是一封封无声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警告信!
送往各部的香饼,来源地各不相同,有的是某位贵妃宫中超量使用的催情香料残烬,有的是某位皇子书房中提神香的变质品,每一枚,都对应着一桩潜在的、足以撼动宫闱的隐秘。
朝堂上的喧嚣,戛然而止。
那些叫嚣着“祖宗之法”的臣子们,此刻看着案头的香饼,只觉得那不是香,而是一颗颗随时会引爆的霹雳雷火。
谁能保证,自家的后院没有埋着这样的“雷”?
风向,在悄无声息间,已然逆转。
与此同时,工部出身的冯承恩,在沈流苏的授意下,正率领一众匠人,对香狱那座尘封已久的典籍塔进行着大刀阔斧的改造。
他没有动上层存放卷宗的地方,而是将阴暗潮湿的底层彻底清空,用从西域进口的大块琉璃,隔出了一间间明亮通透的隔间。
这里,被命名为“稽验堂”。
改造完成的第二日,稽验堂正式对所有宫内司职人员开放。
冯承恩亲自坐镇,当众演示。
他取来一枚“示警香饼”,置于一套复杂的琉璃器皿中,点燃炭火,以蒸馏之法,将香饼中的各种成分逐一分离。
只见浑浊的烟气通过层层管道,在冷却的琉璃壁上凝结成不同颜色的液滴,最终汇入下方标记着不同名称的小盏中。
整个过程清晰可见,一目了然。
最后,冯承恩将分离出的那一小盏深褐色毒质高高举起,用白绢蘸取,悬于堂外。
白绢之上,毒液所过之处,竟慢慢腐蚀出一个个细小的孔洞。
“此物,便是诸位大人日日所闻之‘雅趣’中,藏着的‘真容’。”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锤,敲在每一个围观者的心上。
第一天,来看热闹的宫人多,官员少。
第二天,有几位品阶不高的内廷管事悄悄前来。
到了第三日,一位以刚正不阿着称的都察院御史,竟在散朝后,亲自抱着自家常用的熏香,走进了稽验堂,沉声道:“冯匠官,劳烦,帮老夫也验一验。”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股“科学验香”的风潮,很快便吹到了太医院。
沈流苏受萧玦“口谕”,前往太医院讲授“香毒辨识”。
面对一众白发苍苍、自诩精通药理的太医,沈流苏依旧平静。
她不讲繁复的理论,只取出一枚采自某亲王府的“示警香饼”,当场点燃。
青烟袅袅,异香扑鼻。
一位老太医皱眉道:“此乃‘七宝浮屠香’,有静心凝神之效,何毒之有?”
沈流苏不语,只是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将其中的白色粉末轻轻洒向烟雾。
下一瞬,奇迹发生。
那原本无形的烟雾,仿佛被注入了灵魂,竟在空中凝成一道道清晰的紫色螺旋纹路,盘旋上升,久久不散。
那诡异而美丽的景象,让满堂太医瞠目结舌,如见鬼魅。
“清络草粉,遇金石之毒则显紫。”沈流苏的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诸位眼中不见,不代表它不存在。这,不是妖术,是你们看不见的害。”
满堂死寂。
良久,太医院的院判缓缓站起身,走到大堂中央那尊常年不灭、象征着医者仁心的“天官赐福”安神香炉前,沉默了片刻,亲手,将里面的香火,彻底熄灭。
这一刻,标志着旧有经验主义的权威,在新生的实证科学面前,轰然倒塌。
风波的终结者,是萧玦。
他于御书房召见了礼部尚书。
没有斥责,也没有安抚,只问了一个问题:“爱卿,若祖宗之法,实为伤人之器,可废否?”
尚书伏地叩首,汗如雨下,嘴里依旧固执地念着:“祖制……不可废。”
萧玦笑了笑,让他退下了。
当夜,尚书府传来消息,其最疼爱的独子,在书房读书时突然昏厥,口吐白沫,府中医婆束手无策。
几乎同时,禁军奉旨包围了尚书府。
他们在尚书之子的寝房密柜深处,搜出了一盒早已燃去大半的熏香。
经香衡司派来的香吏当场检验,正是《宫禁焚香限令》名录中,位列第一等的禁香——“迷魂续梦香”。
此香能制造幻境,使人沉溺,长期使用,则会耗干心血,暴毙而亡。
人赃并获,铁证如山。
次日一早,面如死灰的礼部尚书,于朝堂之上,交出官印,请辞待罪。
一场轰轰烈烈的倒沈风波,就此烟消云散。
沈流苏没有丝毫懈怠,立刻趁势而上,向内阁提请设立“香政监察轮值制”。
即,由六部每旬轮流派遣一名司官,进驻稽验堂,与香衡司的香吏一同,对宫中各处用香进行抽检。
所有检验结果,不经删改,直接公示于宫门外的告示栏上,供天下人阅览。
她心思缜密,特意将轮值的首班,安排给了素来与香衡司最为敌对、掌管刑狱的刑部。
冯承恩领了这道“督战”的命令,每日守在稽验堂,亲自监督流程,确保每一个样本的交接、每一次的化验记录,都精确无误,无懈可击,让刑部派来的那位郎中想挑刺都无从下手。
月末,首度轮值结束。
出乎意料,那位刑部郎中非但没有发难,反而在离任前,私下通过门路,给沈流苏递了一张帖子。
帖中并无太多言语,只隐晦地表达了谢意——他竟是借着在稽验堂学到的法子,查出了自家采买官勾结外坊,以次充好,用含有毒矿粉的劣质香料冒充上品,中饱私囊。
沈流苏看罢帖子,随手将其置于烛火上,化为灰烬。
她要的不是某一个人的感谢,而是一个不可动摇的体系。
她转身铺开一张新纸,召集所有核心香户,开始重新修订大晏王朝的《香材分级标准》。
在传统的“品相、香韵、产地”等标准之外,她用朱笔,重重地加上了两项全新的、闻所未闻的评分——“毒性指数”与“生态影响”。
在草案的末尾,她写下了一行批注:“香,不止为人用,亦为土、为水、为后来者,留一口清气。”
笔锋落下,窗外,滚过今春的第一声闷雷。
雷声沉闷,自天际而来,仿佛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风暴。
沈流苏抬起头,目光穿过窗棂,望向那阴沉的天空。
铲除已经冒头的毒草固然重要,但她更想知道,这些毒物的种子,最初究竟是如何被播撒进这片看似繁华的土壤里的。
惩治已成的恶,不如追溯未然的源。
这天下污浊的,又何止是人心与水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