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正殿的门窗紧闭,却仍挡不住坤宁宫方向隐约传来的诵经声。那声音透过厚重的宫墙丝丝缕缕渗进来,不像是超度,更像是一种无情的宣告。
春桃和秋菊红着眼眶,轻手轻脚地收拾着殿内散落的物件,那块摔碎的檀香木积木,主子狂奔时甩落的珠钗,还有那件沾了尘土的披风。
她们不敢发出太大声响,因为主子自被强行搀扶回来后,就一直保持着同一种姿态。
圆姐没有哭,也没有闹。她只是静静地坐在临窗的暖榻上,身上依旧穿着那件单薄的、从坤宁宫门口带回来一身寒气的衣裳,目光虚虚地落在窗外某一点。
午后的天光透过窗纸,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投下一层没有温度的亮色,衬得那双曾经灵动沉静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吓人。
敬嫔匆匆赶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她心头狠狠一酸,挥手示意宫人们都退到外间去,自己缓步上前,在圆姐身边坐下,轻轻握住她冰凉僵硬的手。
“妹妹……”敬嫔的声音哽了一下,“你……你要节哀。无论如何,身子要紧。昭意……昭意还需要你。”
“昭意”两个字,似乎轻轻拨动了圆姐某根停滞的心弦。她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眼珠缓慢转向敬嫔,目光却依旧没有焦点,声音干涩得像沙砾摩擦:“她……怎么死的?”
敬嫔被她眼中那死寂之下潜藏的疯狂执拗惊得心头一跳,握紧了她的手,压低声音,字字艰难:“太医报的是……旧疾引发心脉厥逆,抢救不及。内务府和礼部已经按照皇后丧仪在准备了,只是……因着‘恶疾过人’的说法,一切从简,梓宫停灵坤宁宫偏殿,除少数必要人员,不许任何人靠近吊唁。”
“旧疾?心脉厥逆?”圆姐重复着这两个词,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宁儿她从小身子比许多男儿都健壮。入宫这些年,除了心头郁结,何曾有过需要太医日日请脉的旧疾?”
“晨起发病,辰时宾天,消息却捂到近午时丧钟才响……这两个时辰,他们在做什么?是怕人看出什么,在忙着遮掩吗?!”
“妹妹!慎言!”敬嫔脸色骤变,慌忙环顾四周,尽管殿内已无旁人,她还是压得更低,“这话心里想想便罢了,万不可出口!如今……如今木已成舟,坤宁宫被他们把持得铁桶一般,我们……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做不了?”圆姐猛地抽回手,目光终于聚焦,那里面燃烧着幽暗的火焰,“那是我的宁儿!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他们说她得了急病,好,我信。可为何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为何用恶疾过人这种话拦着我?宫里前些日子才闹过天花,那时候怎么不怕过人?他们……他们根本是心里有鬼!”
她越说越快,胸膛剧烈起伏,整个人因为激动微微发抖。
“妹妹!你冷静些!”敬嫔用力按住她的肩膀,眼中也盈满了泪,“我知你心痛,我何尝不觉得蹊跷?可越是如此,你越要稳住!眼下多少双眼睛盯着?你若是此刻闹将起来,除了把自己折进去,让昭意失了依靠,还能有什么用?桑宁妹妹若在天有灵,她会愿意看到你这样吗?!”
至亲的名字让圆姐狂躁的悲愤稍稍冷却,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那疯狂的火焰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
“姐姐说的是。”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比刚才更加平稳,“我不能乱。乱了,就真如了某些人的意了。”
敬嫔看着她瞬间的转变,心中非但没有轻松,反而更加沉重。她宁愿圆姐在宫里哭闹出来,也好过现在这样,将所有的情绪都死死压下。
“妹妹,你打算……”
圆姐没有立刻回答。她转过身,重新望向窗外。坤宁宫的方向,诵经声似乎更清晰了些。她看了许久,久到敬嫔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才缓缓说道:
“他们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皇后娘娘因病薨逝,臣妾悲痛万分,自当谨守宫规,遥祭哀思。”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碾磨出来,“至于别的……日子还长。姐姐,劳烦你帮我留意着,坤宁宫如今由谁主理丧仪?每日进出都是哪些人?太医的诊断脉案……最终会归入何处?”
敬嫔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心头一凛,却毫不犹豫地点了头:“我晓得。你放心,我会悄悄打听。”
“还有,”圆姐补充道,目光落在内室方向,那里传来昭意醒来后细弱的哼唧声,“从今日起,永和宫闭门谢客,除了姐姐你和惠嫔,其他人一律不见。就说我哀伤过度,病了。”
“好。”
两人正低声说着,外间传来春桃刻意提高的禀报声:“主子,梁公公来了,说是皇上口谕。”
圆姐与敬嫔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敬嫔起身,整理了一下表情,站到一旁。圆姐则缓缓从榻上站起,顺手理了理鬓边散落的发丝,脸上那种空洞的平静已经被憔悴的哀戚所取代。
梁九功躬身进来,脸上是标准的恭谨。他行了礼,目光在圆姐苍白的脸上迅速掠过,心中暗叹,开口宣道:“皇上口谕:皇后仙逝,朕心甚恸。安嫔李氏,与皇后姐妹情深,闻讯哀毁,朕亦感念。特赐人参两盒,燕窝四匣,以示抚慰。望尔节哀顺变,善抚幼女,勿过伤怀,以免损及己身。钦此。”
赏赐依旧是药材,话语依旧是官样文章里的关怀,甚至提到了姐妹情深,却对圆姐在坤宁宫前的失态只字不提,更无半分允许她近前吊唁的意思。
圆姐垂下眼帘,遮住眸中所有情绪,规规矩矩地跪地谢恩:“臣妾谢皇上隆恩体恤。请公公回禀皇上,臣妾谨遵圣谕,定当保重。”她的声音带着哽咽,无可指摘。
梁九功应了,又说了两句“娘娘节哀”的场面话,便退了出去。
殿内重新安静下来。敬嫔看着圆姐挺直背脊谢恩,又看着她缓缓站起身,那背影单薄却透着一股孤绝的韧性。
“妹妹……”敬嫔担忧地唤了一声。
圆姐没有回头,只是走到桌前,拿起那把刚刚被春桃捡回来擦拭干净的玉兰花银簪。冰凉的簪身在她指尖摩挲,她望着簪头那朵开得孤洁的花,良久,才极轻极轻地,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
“姐姐,你看,他们连最后一点念想……都要掐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