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料摩擦的声音由远及近,仿佛有人穿着长裙从地底深处缓缓走来。
春桃站在原地未动,手却骤然收紧。她低头看向袖口,里面的裁衣剪竟微微发烫,似有灵性,想要挣脱而出。她并未主动出手,脚却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一步。
又一步。
谢珩察觉异样,侧头望向她。薛明蕙依偎在他身旁,身体虚弱至极,听到声响也只是勉强睁开双眼。冷十三握紧手中长剑,目光如钉,紧紧锁定春桃的身影。
春桃走到地缝边缘,停下了脚步。
嫁衣自裂缝中飘出,悬于半空。空荡的袖管随风轻晃,无人穿戴,却笔直立着,仿佛内里藏着一个看不见的人影。春桃凝视良久,忽然抬手,从那虚空中取出一把裁衣剪。
咔的一声,剪刃张开。
她反手一划,割破了自己的左手掌心。
鲜血瞬间涌出,顺着指尖滴落。第一滴血落在地面,悄然消失。第二滴恰好碰触到耶律弘掉落的狼牙。
血珠滚入狼牙上的刻痕之中。
整块狼牙骤然亮起。
北狄文字逐一浮现,最终连成一句箴言:“十世轮回尽,医神归仙位。”
冷十三眼神微变。他认得这种文字——与狼牙内侧所刻相同。他也记得,春桃那把裁衣剪上亦有此类铭文,只是从前无人能解其意。
春桃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膝盖砸在石面上发出闷响。她没有呼痛,也未曾倒下,仅以右手撑地,剧烈喘息。鲜血仍不断流淌,顺着手腕覆上狼牙,那些文字愈发明亮,宛如烧红的铁条。
“奴婢……该还了。”她说完这句话,头一偏,昏死过去。
裁衣剪落地,发出清脆一响。
薛明蕙浑身一震。她见春桃倒下,本能想爬起,却被谢珩按住肩膀。
“别动。”他说。
她动弹不得,也无法回避。一股热流自胸口直冲脑门,她抱住头颅,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前并非黑暗或光明,而是一幕幕画面飞速闪现。
她看见自己死过无数次。
一次在雪地中,利箭贯穿咽喉;一次饮下毒酒,倒在床畔;还有一次纵身跃下高崖,寒风呼啸耳畔,身躯不断坠落。
每一世皆不同,结局却始终如一——她死了。
每一次死亡,都有一个人伫立身旁。
有时是谢珩,有时不是。但总有那么一人,手持某物,静静守候,仿佛只等她走完这一轮回,便开启下一世。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几乎将她淹没。她张嘴欲喊,却发不出声音。耳边尽是低语,男女老少,齐声呢喃:
“该醒了。”
谢珩见她异状,立即松手,转身抽出判官笔。笔尖点地,画出一圈符痕,金光一闪,一道薄如轻纱的屏障升起,将四人护在其中。黑气扑击而至,触碰屏障即发出嘶嘶之声,被尽数挡在外面。
他回头时,忽觉胸前玉佩滚烫。
不是温热,而是灼烧般的高温,紧贴肌肤,如同烙铁,令他呼吸沉重。他伸手探去,指尖刚触及玉佩,其上便爆发出一道强光。
天穹裂开。
一道金色阶梯自云层垂落,自上而下,直抵大地。每级台阶皆泛光芒,似由纯光铸就,风吹不散,黑气难侵。
此乃仙界接引梯。
谢珩仰首而望,手仍按在玉佩之上。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只要踏上阶梯,便可脱离此境,重返原本世界。
但他未曾移动。
冷十三立于屏障之外,长剑插入地面,抵御源源不断涌来的黑气。他回首看了春桃一眼,又望向薛明蕙。
她正缓缓坐起,眼神已截然不同。不再虚弱,也不再迷茫。她望着天际阶梯,又看向脚下裂缝。
“原来我们一直都在局中。”她说。
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落入每个人耳中。
冷十三心头一震,忽然忆起一事。
许多年前,他在鬼市见过一名女子。那日大雨倾盆,女子怀抱婴儿,立于屋檐之下。她见到他,走上前来,将孩子塞进他怀中。
“替我护好她。”她说,“代价是你三世早夭。”
他当时不解其意,以为疯言妄语。后来虽活了下来,可每逢濒死之际,总会梦见那张脸。
如今终于明白。
那名婴孩,正是薛明蕙。
而他自己,早已签下契约,以自身性命换取她的十世平安,誓守她十轮回。
他低头看向春桃。她躺在地上,手掌仍在淌血。那血蜿蜒流淌,在地面勾勒出奇异纹路,似某种阵法的起始之笔。
裁衣剪忽然颤动。
它自行浮起,离地半寸,刃口朝天。鲜血顺着剪刃滴落,每落一滴,地上的纹路便亮上一分。终至整片地面被红线串联,宛如一张巨网铺展而开。
谢珩的玉佩震动愈烈。他感到胸口如遭重压,几乎窒息。他咬牙坚持,不肯松手。
天上的阶梯越来越亮,仿佛在催促离去。
地底裂缝也在扩张。黑气不再只是弥漫,竟凝聚成人形。一张张面孔在雾中浮现,男女老少,皆张着嘴,似在呐喊。
薛明蕙听清了。
他们在喊:“不要走。”
她望着天梯,又看向深渊。
她知道,若踏上阶梯,一切终将终结。她不必再咳血,不必再预知未来,不必再目睹身边之人相继离世。
但她更清楚,若她离开,此局永无破解之日。
春桃的血将白流,冷十三的誓言无法实现,谢珩也将失去留下选择的机会。
她缓缓抬起手,攥住了谢珩的袖子。
“我不走。”她说。
谢珩转头看她。
她脸上无悲无喜,唯有一片平静。她注视着他,仿佛要将这一刻深深镌刻于心。
冷十三突然厉喝:“小心!”
地底黑气猛然暴涨,化作一只巨手,直扑春桃,意图夺走那把裁衣剪。
冷十三拔剑冲出屏障,一剑斩向黑气。剑光闪过,黑气断开一段,旋即又迅速弥合。他再斩一剑,倾尽全力,整个人撞上前去。
黑气终于溃散。
他却被震飞出去,后背重重撞上石壁,一口鲜血喷出。
他顾不上伤势,挣扎起身,再度冲上前,挡在春桃身前。
天上的阶梯开始摇晃。
一道声音自云端传来,冰冷无情:
“时辰已至,接引未归者。”
话音落下,阶梯光芒大盛。谢珩的玉佩不受控制地升腾而起,牵引着他整个人即将离地。
他死死握住薛明蕙的手。
她另一只手伸向空中漂浮的裁衣剪。
剪刀缓缓调转方向,刃口对准天梯。
“咔。”
一声轻响。
剪刃合拢。
刹那间,天梯断裂。
金光碎裂,如玻璃崩解,尚未落地便已消散。云层闭合,天空重归黑暗。
地底黑气发出凄厉尖叫,尽数缩回裂缝。裂缝迅速闭合,仿佛被无形之手从下方拉紧。
春桃的手指微微抽动。
她睁开眼,第一眼便望向薛明蕙。
两人对视片刻,皆未言语。
冷十三喘息着走回,站到她们身边。他看了一眼地上的裁衣剪,又看向春桃。
“你早就知道了?”他问。
春桃未答。她慢慢坐起,摊开左手掌心。
伤口仍在渗血,但已不再汹涌。她凝视着那道裂痕,低声说道:
“我本不该活着说出这些话的。”
谢珩终于松开玉佩。它不再发光,安静地贴在他胸前。他低头看了一眼,随即抬头望向三人。
“现在怎么办?”
薛明蕙望着地面最后一丝裂缝消失之处,轻声道:
“去找药王谷留下的东西。”
春桃点头,弯腰拾起裁衣剪。
这一次,她将它收进怀里,不再是藏入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