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从地缝深处传来，沉闷而压抑。
薛明蕙靠在谢珩肩上，手悬在半空。血自她指尖滴落，坠入地缝中央。裂缝应声又扩开一分，狂风骤起，吹得她发丝纷乱。
她一动未动。
谢珩抬手挡在她身前，判官笔紧握手中，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紧盯地缝边缘，瞳孔忽然一缩。
一只巨狼自黑暗中缓步而出。
通体银灰，毛发沾满黑灰，四足踏地发出沉响。体型是寻常狼的三倍有余，脊背高耸，额心一道暗红纹路，形如被烈火灼烧过的残月。
冷十三立于三步之外，剑已出鞘半寸。既未上前，也未后退。
巨狼张口，喉间震动，低吼响起。那声音不似出自口中，反倒像从地底深处传来。谢珩身形微晃，判官笔上的光芒瞬间黯淡，体内血液仿佛也为之凝滞。
他咬牙强撑。
“是噬月劫。”他低声说，“它吞了狼神的魂。”
薛明蕙听见了，却未应声。袖中算珠已被她攥得发烫，掌心汗湿混着血迹，黏腻不堪。
她缓缓抬手，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帕子陈旧，边角磨损，其上血痕斑驳，蜿蜒成半幅残图——
璇玑图。
她用舌尖顶破嘴角，鲜血涌出，顺喉滑下。仰头之际，一口血喷在帕上。血迹甫沾，断裂的线条竟自行连接，整幅图腾腾升起，开始旋转。
冷十三眼角微微一跳。
巨狼察觉异样，猛然转头，赤红双眼直锁薛明蕙。它伏低身躯，尾如铁棍绷直，蓄势待扑。
谢珩一步抢出，判官笔点地，金光划出弧线。他强行催动真元，声音压得极低：“快一点。”
薛明蕙闭眼。
十指飞速拨动袖中算珠。一颗、两颗、三颗……前世铭刻于心的星位逐一浮现。每有一珠落下，图中便亮起一点。
血沿她手腕流下，在空中拉出细丝，恰好补全图阵缺口。
璇玑图越转越疾，嗡鸣之声渐趋尖锐。
巨狼怒啸，前爪猛击地面，裂痕如蛛网蔓延。随即暴冲而出，快若残影。
谢珩挥笔迎上。
两者相撞，金光与黑气轰然炸裂。谢珩连退数步，唇角溢血，手臂颤抖不止，几乎握不住笔。
“现在！”他厉喝。
薛明蕙睁眼。
“破！”
璇玑图骤然收缩，化作一道金光，直贯巨狼右眼。
巨狼惨嚎翻滚，黑气自躯体逸散，如烟被风吹尽。身形迅速缩小，毛褪肉变，四肢化为人形。
耶律弘倒卧地上，满脸是血，右眼赤红欲裂。额上残月印记龟裂，边缘冒着黑烟。
冷十三立即上前，蹲身搜其腰间。摸到一硬物取出，是一截断裂的狼牙挂坠。
他翻转细看，内里刻着几道痕迹——
北狄文字。
他皱眉片刻，忽地抬头，望向自己左臂——那里曾缠过春桃以嫁衣布改制的护腕。拆解时，布衬内侧亦有相同刻痕。
再低头看狼牙。
字迹如出一辙。
他起身，将狼牙递予谢珩。
谢珩尚未看清，薛明蕙轻咳一声。
“他的脸。”她说。
谢珩循她目光望去。
耶律弘虽昏迷，面容却清晰可见：高眉骨，窄鼻梁，左脸一道斜疤，自耳根延至下巴。这轮廓，竟与沈从吾背上药草纹的走势惊人相似。
冷十三走近薛明蕙，低声问：“你认得他？”
薛明蕙摇头。“我不认得。但我见过这张脸。”
顿了顿，声音轻得几近呢喃：“在梦里。”
谢珩收起狼牙，伸手扶住她肩膀。她浑身轻颤，并非因寒，而是力竭所致。
“不能再用了。”他说。
她点头，却始终未松开那方染血的丝帕。
冷十三转身望向地缝。脚步声已消失，但空气已然不同。先前的风是冷的，如今却带着腥气，似铁锈混着泥土。
他握紧剑柄。
谢珩扶着薛明蕙退开两步。她脚踝仍套着铁链，行走时一瘸一拐，链条拖地，沙沙作响。
地上的耶律弘忽然动了。
手指蜷缩，喉结滚动。
冷十三立刻跃上，一脚踩住他手腕，俯身逼视：“谁派你来的？”
耶律弘咧嘴笑了。
血自嘴角淌下，滴在胸前。那里有个纹身，原被兽毛遮掩，此刻显露无遗——藤蔓缠绕成环，中央刻着几个小字。
冷十三眯眼细看。
那字迹，竟与裁衣剪刃上的如出一辙。
薛明蕙倚墙坐下，喘息片刻。抬手抹去唇边血渍，指尖殷红。望着这颜色，她忽然想起什么。
“春桃的剪子。”她说。
谢珩立刻会意。“你说她那把裁衣剪？”
“上面有字。”她声音虚弱，却说得清楚，“我一直以为是北狄人的标记，现在看来……不是装饰。”
冷十三回头。“你是说，那是名字？”
薛明蕙点头。“或是身份。就像军籍牌上的编号。”
谢珩低头看向手中的狼牙。“这块也有。”
三人一时沉默。
地上的耶律弘仍在笑，断续而诡异。他抬起另一只手，指向地缝深处。
“你们……以为赢了？”他嗓音嘶哑，“我不过是个引路人。”
冷十三眼神一冷，抬脚欲踹。
“等等。”薛明蕙开口。
她缓缓站起，拖着铁链走到耶律弘面前，低头看他，目光平静。
“你说你是引路人。”她说，“那你引的是谁？”
耶律弘不答，只是笑。
她弯腰，伸手探入他衣领，扯出一条皮绳。绳上串着三颗牙齿，皆为狼牙。其中一颗，正好能与冷十三手中的拼合。
她捏住那颗牙，轻轻一掰。
牙裂开来。
内藏一小卷纸。
展开——纸上唯有一个字：春。
冷十三脸色骤变。
谢珩一把夺过纸条，凝视良久。他抬眼看向薛明蕙，又望向冷十三。
“春桃。”他说。
薛明蕙点头。“她不是普通的丫鬟。”
冷十三蹲下，再次翻查耶律弘衣物。这次在夹层中摸到一块铜牌。取出一看，正面刻着狼首，背面三字——育婴堂。
他将铜牌递给谢珩。
“北狄的育婴堂。”他说，“专收战后孤儿。若春桃真在那里待过……她或许根本不是中原人。”
薛明蕙低头看着手中的丝帕。
血已干涸，璇玑图仍在微光流转，映在她脸上，照出一层冷汗。
她忽然觉得寒意刺骨。
谢珩察觉她颤抖，当即脱下外袍裹住她。她未推拒，将脸埋进衣襟，缓了口气。
“我们现在怎么办？”冷十三问。
谢珩望着地上的耶律弘。“先把他锁起来。”
“杀不了。”冷十三道，“这种人，死了也会有人接替。”
“那就让他活着。”谢珩说，“但他不能离开这里。”
冷十三点头，从腰间取出一副铁铐，“咔”地一声锁住耶律弘双足。此铐经符水浸染，可压制灵力。
薛明蕙靠着墙，缓缓滑坐下去。她太累了，每一次呼吸都像刀割肺腑。
她抬起手，凝视指尖残留的血迹。
方才那一击，几乎耗尽她的全部气力。她知道，下次再动用此术，或许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但她也明白，休憩之时，尚未来临。
地缝中的风仍在吹。
她抬头望去。
幽深黑暗之中，仿佛有什么正在靠近。
并非脚步声。
而是布料摩擦的轻响。
像是有人穿着长裙，正缓缓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