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瑾持凌薇手令南下,甫至金陵,未入官衙,先入商会暗舵。
北疆商会于江南经营数年,根须早已深入市井漕运、盐铁茶丝,触角所及,耳目之灵,有时更胜官府。
“林氏通倭之事,证据确凿几何?”密室之中,苏瑾屏退旁人,只留两名“影梭”在江南的负责人。
一人呈上数本账册并几封密信:“林海通此人,明面是丝绸巨贾,暗地里与盘踞东海‘黑蛟岛’的倭寇头目往来密切已非一日。账册所载,近三年经其手输往倭寇的生铁、硝石、药材,数额巨大。这几封信,则是其与帝京永嘉郡王府长史暗中勾连的凭证,信中提到‘海贸红利’、‘东海风物’,暗语所指,便是分润倭寇劫掠所得。”
苏瑾翻阅片刻,指尖在“永嘉郡王”四字上顿了顿。
此郡王乃太后娘家侄孙,年少封王,颇得宠爱,近年插手海运,胃口极大。
“仅有这些,扳不倒一位郡王,更动不了其背后之人。”她声音平静,“林海通本人呢?”
另一人接口:“林海通狡黠如狐,行踪不定,重要物件从不经手,皆由其心腹管家林福操办。且其府邸护卫森严,与本地官府……关系匪浅。”
“关系匪浅?”苏瑾冷笑,“是银子喂饱了吧。无妨,要的便是他与官府牵扯。继续盯死林福,此人好赌,便是破绽。至于官府……”
她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国公爷有令,此番肃清,首要内患。那些收了银子睁只眼闭只眼的,有一个算一个,‘影梭’给我把他们的底细摸清楚,何时收钱,收了多少,与何人交接,我要铁证!”
“是!”
“另外,”苏瑾沉吟道,“那几支由商会暗中扶持的‘抗倭义勇’,近日动作可再大些,专挑林氏暗中掌控的码头、仓栈附近巡防,‘偶遇’倭寇劫掠便奋勇出击。把动静闹大,让所有人都看看,是谁在保境安民,又是谁在资敌肥私!”
“明白!”
“影梭”领命,悄无声息退去。
苏瑾独坐灯下,望着摇曳的火苗。
国公爷此计,乃阳谋与阴谋并行。
明面上,义勇抗倭,占据大义名分;暗地里,搜集罪证,编织罗网。
待网成之时,便是收网之际。
届时,无论牵扯到谁,在通倭这泼天大罪面前,都难逃干系。
数日后,金陵城外三十里,燕子矶码头。
一伙约五十人的倭寇乘小艇突袭,欲劫掠码头上堆放的苏木、胡椒等南洋货。
不等码头守卫完全溃散,附近巡防的一支“金山义勇”闻讯疾至。
这支义勇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弓弩齐发,瞬间将倭寇压制。
领头的义勇头目更是骁勇,手持长刀,率众直冲敌阵,斩杀倭寇头目,余者溃散逃回海上。
事后清点,义勇伤亡轻微,缴获倭刀、短铳若干。
更重要的是,在追击中,截获了一艘试图趁乱接应的小型货船,船上除了一些兵器,竟还有数封未曾销毁的密信,其中提及的交接暗号与货物清单,隐隐指向城内某家商号。
燕子矶大捷,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传遍金陵。
金山义勇名声大噪,义勇头目被知府衙门褒奖。而随着那艘货船与密信被“移交”官府,一场暗中的调查,开始顺着线索,悄然蔓延。
帝京,永嘉郡王府。
年轻的郡王赵瑜听着长史面色苍白的禀报,手中把玩的玉如意“啪”地一声落在波斯地毯上。
“林福那个蠢货!不是让他把所有信函都处理干净吗?!还有那艘船,怎么会落到义勇手里?!”赵瑜又惊又怒。
他虽骄纵,却非全然无知,通倭之事一旦坐实,别说王爵,性命都难保。
“王爷息怒!”长史连忙跪下,“林福那边……怕是出了岔子。那金山义勇来得太过蹊跷,恐是有人设计。如今江南风声鹤唳,那凌国公的人又在暗中活动,怕是……来者不善啊。”
赵瑜脸色变幻,咬牙道:“立刻派人去江南,告诉林海通,管好他的狗!该断的赶紧断干净!所有可能牵扯到王府的线,全部掐灭!多使银子,让那边官府把事情压下去!”
“是,是!奴才这就去办!”长史连滚带爬地退下。
赵瑜心神不宁地在室内踱步。
他隐约觉得,自己似乎落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
与此同时,北疆朔风城。
凌薇接到了苏瑾关于江南进展的密报,以及帝京“影梭”传来的、关于永嘉郡王府异动的消息。
“鱼儿惊了。”她淡淡评价,将密报置于烛火上点燃,“可惜,已经晚了。”
“国公爷,是否要再加一把火?”季容问。
“不急。”凌薇看着纸张化为灰烬,“让苏瑾继续按照计划行事。证据要扎实,网要收得慢,收得紧。至于帝京那边……”她顿了顿,“将我们得到的、关于永嘉郡王此前在漕运、盐课上的一些不法勾当,也暗中递给御史台那位素来以不畏权贵着称的王老御史。”
季容会意,这是要借清流之口,先剥去赵瑜一层光鲜外衣,使其在朝中孤立。
“在下明白。”
“西线近日如何?”凌薇转而问道。
“幽冥阁依旧在修复‘巨雷’,加固营盘,并无主动进攻迹象。韩将军与侯将军遵照您的将令,严守不出,只是哨探活动频繁,敌军动向尽在掌握。”
“嗯。”凌薇点头,“让他们继续保持压力,但不必接战。另外,让侯三派人,与西域圣火教保持联络,看看他们那边,能否给幽冥阁后院,再添几把火。”
她要将西线的压力,持续不断地传导给幽冥阁,让其首尾不能相顾。
诚王府内,皇甫允正对着一局残棋,手执白子,久久未落。
心腹内侍悄然入内,低声禀报了江南最新的动向与帝京永嘉郡王府的情况。
皇甫允听完,轻轻将白子落下,竟是一步看似无关紧要的闲棋。
“凌薇这是要借江南之事,敲山震虎啊。”他语气平淡,“永嘉郡王不过是第一个。她清理江南,既是稳固后方,亦是在向帝京展示手段——她能让江南乱,也能让江南治。那些手伸得太长的人,该收敛了。”
“王爷,我们是否……”
皇甫允抬手打断:“我们?我们自然是病体未愈,静心休养。江南的水,让凌薇去搅。帝京的风,让太后和陛下去愁。我们……”
他目光落在棋盘上,那里白子看似散乱,却隐隐将黑子的大龙围在中间:“只需看好这盘棋,等待……最佳的落子时机。”
他心中明了,凌薇这一系列动作,环环相扣,西线示弱蓄力,江南织网捕鱼,帝京点火燎原,其布局之深远,算计之精妙,已远超寻常疆臣。
与她为敌,殊为不智。
但若为友……他看了看自己苍白的手指,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