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城的冬日,滴水成冰。
就在这严寒时节,北疆靠西的一处边镇传来急报:因雪灾压塌房舍,冻饿而死者甚众,流民渐生,恐生变乱。
此事本属寻常天灾,按北疆既定章程,由地方开仓放粮、搭建临时居所即可。
然则,此次灾情恰在观风使崔琰“巡视”范围之内,且那处边镇的粮仓,正是赵文启此前核查盐政时,曾对其储备数量略有存疑的几处之一。
消息传至朔风城,凌薇即刻下令按章赈济,并派韩锋携一队军士前往维持秩序,监督放粮。
不料,三日后,韩锋快马传回急讯:
赈灾粮仓竟有近半仓廪存粮霉变,根本无法食用!
若非开仓及时,几近酿成大祸!
当地官吏支支吾吾,言说此前核查无误,不知何以至此。
流民因粮食短缺,已有骚动之象。
国公府内,气氛凝重。
季容捻须沉吟:“粮仓霉变,非同小可。若被有心人利用,弹劾国公爷一个‘赈济不力、仓储腐败’之罪,纵使朝廷知晓北疆不易,亦难堵悠悠众口。”
苏瑾面色冷峻:“属下已查过,那粮仓主管乃是北疆旧人,素来勤恳,不应出此纰漏。霉变之粮,似非一朝一夕之功。”
凌薇端坐主位,眸中寒光点点。
此事绝非偶然!
时间、地点,都太过巧合。
恰在崔琰巡视、赵文启曾存疑之处爆发,分明是冲着她来的阳谋。
是要坐实她“御下不严”,还是要借两位朝廷使者之口,将她“治理无方”的罪名上达天听?
“韩将军现下如何处置?”凌薇问道。
近侍回禀:“韩将军已紧急从邻近州县调粮,暂时稳住局势。但霉变粮草之事,已难遮掩,崔观风与赵巡按皆已闻讯,正在赶往灾地途中。”
凌薇冷笑一声:“他们倒是快。”
她略一思忖,下令道:“传令韩锋,全力安抚流民,确保不再出现伤亡。对外只称部分储粮因管理疏忽受潮,已及时处置,勿要渲染。另,让韩锋‘协助’崔、赵二位使者,查清霉变缘由。”
她特意加重了“协助”二字。
苏瑾与季容对视一眼,皆明其意——既要让那二人查,又不能让查探脱离掌控。
灾地现场,一片狼藉。
霉变的谷米堆积如山,散发出刺鼻气味。
流民面有菜色,围在临时粥棚外,眼神惶恐又带着一丝愤懑。
韩锋铁青着脸,指挥兵士维持秩序,调拨新粮。
崔琰与赵文启几乎是同时赶到。
崔琰看着那霉粮,痛心疾首:“竟至如此!竟至如此!边镇仓储,关乎民生性命,岂能如此疏忽?凌国公治下,竟有此等蠹虫,实在令人扼腕!”
他话语间,已将此事定性为“凌国公治下不严”。
赵文启则默不作声,蹲下身,仔细查看那些霉变粮食,又去查验仓廪通风、防潮设施,眉头紧锁。
他发现,这霉变程度,绝非近期受潮所能致,更像是积年旧患。
这与他之前核查时,账册上那光鲜的存粮数字,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难道…凌薇当真虚报仓储,中饱私囊?亦或是…他脑中闪过墨斋那本神秘账册。
“韩将军,”赵文启起身,沉声问道,“此仓存粮,上次大规模核查是何时?由何人负责?”
韩锋按凌薇吩咐,答道:“北疆仓储皆按制核查,上次大查应在半年前,由府衙仓曹掾史负责。账册记录,一切无误。”
“账册无误?”赵文启追问,“那眼前之物,又作何解释?”
韩锋面色不变:“此乃意外,本将已命人彻查当时经办官吏。定会给朝廷,给二位使者一个交代。”
崔琰在一旁插言道:“韩将军,非是下官不信,只是此事关乎朝廷体面,更关乎百姓生死,不得不慎。依下官看,不如由我与赵巡按联名,即刻上表朝廷,陈明此事,请朝廷派员专查,以示凌国公清白,如何?”
他这话看似公允,实则是要将事情闹大,直接捅到帝京。
韩锋浓眉一竖,正要反驳,一直冷眼旁观的凌薇亲卫队长石铮却突然上前一步,对着赵文启拱手道:“赵大人,末将有一言。末将曾听闻,某些特殊药材混合,可加速谷物霉变,且不易察觉。不知大人可曾留意,这霉粮之中,除霉味外,是否另有一股极淡的异香?”
赵文启闻言一怔,他方才只顾查看霉变程度,并未细嗅。
此刻经石铮提醒,他再次俯身,凑近那些霉粮,仔细辨别。
果然,在浓重的霉味之下,隐隐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气息!
他脸色顿变。
崔琰亦是神色微动,随即笑道:“石将军倒是心细。只是,此等秘术,闻所未闻,岂是寻常蠹吏所能为?”
石铮目光锐利,看向崔琰:“末将只是提供一种可能。毕竟,北疆树大招风,难免被宵小之辈觊觎,用些下作手段,亦未可知。”
此言一出,场中气氛顿时微妙起来。
赵文启沉吟不语,他想起墨斋账册,想起那指向帝京的银钱流向,再结合眼前这蹊跷的霉变…若真是有人蓄意破坏,其心可诛!
他原本倾向于凌薇治下不严的看法,此刻动摇了。
“此事确有蹊跷。”赵文启终于开口,语气凝重,“未查明真相前,不宜贸然上表。崔大人,你我既奉旨观风巡盐,遇此疑案,正当协力查明,以安民心,以正视听。”他这话,等于婉拒了崔琰立刻上报的提议。
崔琰眼底闪过一丝阴霾,面上却笑容不改:“赵大人所言极是,是下官心急了。既如此,我等便细细查来。”
韩锋见状,心中稍定,暗道国公爷派石铮前来,果然有深意。
当夜,灾地驿馆。
赵文启独坐灯下,将日间所见所闻细细梳理。
石铮的提示,崔琰的急切,韩锋的强硬,以及那若有若无的异香…种种线索,皆指向此事背后恐有人操纵。
他铺开纸笔,决定先将此间情状,密报于座师杨廷鹤,请其于朝中斡旋,暂缓对此事的非议。
而在另一间房内,崔琰屏退左右,对着烛火,面色阴沉。
他未料到赵文启竟如此谨慎,更未料到凌薇手下一个小小的将领,竟能一语道破关键,打乱了他的节奏。
“凌薇…果然难缠。”他低声自语,“看来,需得动用那步暗棋了。”
他取出一枚小巧的竹管,就着烛火,在其中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条上,写下几行小字,随即封入竹管,唤来一名绝对心腹,低声吩咐道:“速将此信,按老法子,送至‘青蚨君’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