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狼部覆灭的消息,凌薇虽未明言,但季容、韩锋等核心僚属皆从她日渐冷峻的眉宇间,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
对两位朝廷使者的应对,更需慎之又慎。
崔琰依旧活跃,今日赞工坊之巧,明日叹屯田之效,言辞恳切,仿佛真心折服。
然其随从与城中商贾接触愈发频繁,所询之事,渐从风土人情转向货殖往来、银钱调度等细务。
凌薇授意苏瑾,予其些许甜头,将几家无关紧要、且账目清晰的商铺引与其接触,真真假假,且看他如何动作。
赵文启则埋首案牍,于盐政卷宗中较真不已。
此人虽固执,却有一桩好处,那便是认死理。
北疆盐政之册,条理分明,数据翔实,纵有与旧制相悖处,亦皆附有因地制宜之考量说明。
赵文启初时多有质疑,待细细推演之后,发现新法确能抑豪强、增税收、惠及平民,面上虽不露分毫,心下却渐生波澜。
只是他恪守臣节,凡有存疑,必记录在册,预备回京呈报。
这一日,赵文启为核实一条盐引勘合旧例,需查阅前朝留存的部分文书,此类文书多存于朔风城官署附设的墨斋库房。
他带着两名随员前往调阅。
管理墨斋的是一位姓陈的老吏,头发花白,行动迟缓,却对库藏了如指掌。
听闻赵文启来意,便颤巍巍引其入内。
库房内书架林立,卷帙浩繁,弥漫着陈年墨纸与淡淡霉味。
赵文启正凝神查找所需卷宗,目光扫过角落一处书架时,却微微一顿。
那书架底层,散乱放着几本看似账册的簿子,封皮陈旧,并无特殊。
然则,其中一本的边角处,竟隐约透出一抹不甚协调的朱砂印记。
他心下生疑,北疆官署文书管理素来严谨,何来如此散乱废弃之册?
且那朱砂…
他不动声色,假意寻找其他文书,踱步过去,趁陈老吏不备,迅速抽出那本簿子,掀开一角。
只见内页记录的并非公务,而是一笔笔银钱往来,数目巨大,其中几处收款方名目,赫然与帝京某些勋贵门下产业有关,更有几笔,指向一个模糊的代号——“青蚨君”。
账目记载日期,就在近两月内!
赵文启心头剧震,面上却强自镇定,迅速将簿子塞回原处,仿佛无事发生。
他心知此事非同小可,这账簿若为真,则北疆官署之内,竟有人暗中与帝京权贵有如此巨额银钱输送?凌国公可知情?
若不知,是她御下不严?
若知情…他不敢再想。
他匆匆找到所需文书,谢过陈老吏,离开了墨斋。
回到驿馆,他坐立难安,脑中尽是那账簿内容。
是有人故意放置引他看见?还是无意遗落?
若为故意,其心可诛!
若为无意…则北疆内部,恐有蠹虫!
他思虑再三,终觉此事不能隐瞒。
然则,该报于何人?直接质问凌薇?
若账簿为假,自己便是无端构陷,徒惹麻烦。
报于崔琰?
观其平日作派,赵文启心中实有轻视。
最终,他决定先行密查,至少要先确认那陈老吏与这账簿之关联。
与此同时,诚王府内。
皇甫允屏退左右,独自立于窗前,指尖一枚黑子轻轻摩挲。
窗外庭树枝叶寥落,更显天地萧瑟。
“王爷,”心腹内侍悄步而入,低声道,“墨斋那边,鱼已碰饵。”
皇甫允动作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
内侍继续道:“赵巡按已查阅完毕离开,看神情,应是见到了那物。只是…他并未立即发作,亦未告知凌国公或崔观风。”
皇甫允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将那黑子置于窗棂之上,发出轻微一响。
“赵文启性子耿直,却非蠢笨。他必会暗中查证。着人留意其动向,必要时…助他一臂之力,将那线索,引向该去之处。”
“是。”内侍领命,迟疑片刻,又道,“崔观风那边,近日与城中几家商户走动甚密,似在打听商会银钱汇兑之渠道。”
“贪饵之鱼,终要上钩。”皇甫允语气平静,“由他去。待他尝到甜头,自有求于本王之时。下去吧。”
内侍躬身退下。
皇甫允凝视窗外,目光似乎穿透重重屋宇,落在了那戒备森严的国公府方向。
“凌薇啊凌薇,你可知这朔风城内,想吃掉你基业的,远不止帝京那阉人…而这潭水,本王既要搅浑,也要…借此看清,这水下究竟藏着多少魑魅魍魉。”
赵文启果然并未声张,次日便以核查盐田旧档为由,再次前往墨斋,试图寻机接近那陈老吏,旁敲侧击。
然而,那陈老吏却似换了个人,言语谨慎,对库房管理更是滴水不漏,再不见昨日那般散漫。
那角落的废弃账册,亦被清理一空,再无踪迹。
赵文启心中疑窦更深,却苦无实证。
他深知自己在此地根基浅薄,贸然行动恐打草惊蛇。
正踌躇间,其一名随员在外探听消息时,竟“偶然”从一醉酒胥吏口中听闻,那墨斋陈老吏有一嗜赌的侄儿,近日欠下巨债,却突然还清,甚是蹊跷。
线索似乎指向了陈老吏可能因财做出不法之事。
赵文启精神一振,立刻命随员暗中顺着这条线追查那侄儿债务来源。
他并未察觉,那醉酒胥吏,目光在其离开时,与远处巷口一道模糊人影,有着刹那的交汇。
国公府书房,凌薇听着苏瑾的禀报。
“……赵巡按这两日行为有些异常,连续前往墨斋,并派人暗中打听一名胥吏之侄。”苏瑾低声道,“属下已查过,那胥吏背景寻常,其侄确系赌徒,但近日所还债务,来源干净,是一远房亲戚病故所遗。只是这‘亲戚’出现得颇为巧合。”
凌薇指尖掠过案上舆图西域的位置,眼神微冷。
“巧合太多,便不是巧合。赵文启为人刚直,必是发现了什么,被人引着去查这条假线。”她略一沉吟,“墨斋…陈老吏那边,加派人手盯着,但不必干涉。看看究竟是谁,想在赵文启身上做文章。”
“属下明白。”
“崔琰那边呢?”
“依旧在接触商户,昨日已开始试探能否通过商会渠道,将一批珍宝‘安全’运往江南,并兑换成现银。胃口不小。”
“准他。”凌薇淡淡道。
苏瑾眼中精光一闪:“国公爷是想…”
“既要钓鱼,饵料自然要足。看看他背后之人,究竟所欲何为。”凌薇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凛冽,“记住,所有经手的商铺、银号,皆需是我等绝对掌控之点。”
“是!”
苏瑾领命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