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的这个冬天,似乎格外寒冷。
朝堂之上,关于是否最终放归越王的争论,并未因王后的倒台而停歇,反而在伍子胥等老臣的坚持下,进入了更为激烈的拉锯阶段。
反对者痛心疾首,历数放虎归山之患,而支持者则强调越王夫妇在吴为质期间的“恭顺”与“悔过”。
就在这僵持不下之际,一场突如其来的寒疾击倒了本就因酒色和“情丝缠”影响而精神不济的吴王。
病势来得汹汹,高烧不退,呕泻不止,太医署束手无策,宫中弥漫着一股压抑恐慌的气氛。
然而,就在这关键时刻,一件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了,越王,竟主动请求,愿为吴王亲尝粪便,以辨病源,助太医诊断。
消息传出,举国哗然。无论是朝臣还是市井,都被这极尽屈辱又似乎极尽忠诚的举动所震撼。
当越王面无难色地完成这惊世骇俗之举,连原本最坚定的反对者,一时都哑口无言。
躺在病榻上的夫差,听闻此事,内心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在夷光和郑女的言语下,他对越王的恶感与猜忌被降到了最低,而那极端“忠顺”的行为,则被无限放大,化作了一种近乎荒谬的信任与感动。
吴王虚弱地感叹。
“如此诚心,天地可鉴。”
这场“尝粪诊病”的戏码,成了压垮天平的最后一道砝码。吴王在病体稍愈后,力排众议,正式允准越王与王后不日返回越国。
尘埃落定,有人愤懑,有人松了口气,而隐藏在幕后的推手们,则开始了下一步的谋划。
吴王的寿辰将近。宫中也开始为此筹备,试图冲淡前些时日的阴霾。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前往夜郎国的公子慎,风尘仆仆地赶回了吴国。
他回宫复命之时,恰巧吴王正在漪兰殿中,由夷光与郑女陪着说话。
夫差病后初愈,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精神尚可,正听着郑女说着些趣事解闷,夷光则安静地坐在一旁。
内侍通传公子慎求见时,夷光执壶的手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平稳。
“宣。”吴王摆了摆手。
公子慎大步走入殿内。他比数月前离开时清瘦了不少,脸颊轮廓更加分明,肤色也因长途跋涉而染上了风霜之色,但那双眼睛却愈发深邃锐利,如同经过打磨的宝剑,寒光内敛。他带着长途的寒气与尘土,恭敬地向吴王行礼。
“臣弟参见王兄。幸不辱命,已自夜郎归来,特来复命。”
吴王点了点头,目光在他身上扫过。
“辛苦了。夜郎之行,可还顺利?有何收获?”
公子慎垂首禀报着行程与带回的礼物清单,言辞简练,条理清晰。然而,在他抬头回话的瞬间,目光却不经意地,飞快地掠过了坐在吴王身侧的夷光。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
夷光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那完全不掩饰的思念与某种灼热情绪的光芒。她的心猛地一跳,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睫,避开了那过于直接的目光,专注地盯着自己裙摆,仿佛能看出些什么来。
而公子慎,在捕捉到夷光慌忙躲闪的眼神时,心中亦是波澜骤起。数月来的奔波劳顿,在看到她因那抹羞怯而更添艳色的瞬间,仿佛都得到了抚慰。
他自己都未察觉,他的嘴角几不可查地柔和了一瞬,随即也迅速移开了目光,重新专注于向吴王禀报。
这短暂到几乎无人察觉的眼神交汇,在彼此的心湖中漾开了层层涟漪。
殿内的对话仍在继续,但夷光却觉得有些坐立难安。吴王并未察觉这暗流涌动,仍在就公子慎带回的礼物讨论着。
夷光深吸一口气,趁着一个话隙,起身盈盈一拜,声音尽量维持着平稳。
“大王,妾觉得殿内有些气闷,想去更衣,顺便透透气。”
夫差正听着公子慎说起夜郎的奇风异俗,闻言随意地点了点头。
夷光再次行礼,垂着眼眸,步履从容地退出了殿外。走到殿外回廊,被冷风一吹,她才感觉脸上的热度稍稍褪去了一些。
她没有真的去更衣,而是走向漪兰殿后院那株叶子早已落尽的树下,怔怔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她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
公子慎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同样望着那株枯树。两人之间隔着一段恰当的距离,仿佛只是偶遇。
沉默了片刻,还是公子慎先开了口,声音低沉,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
“我回来了。”
“嗯。”
夷光轻轻应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枝头。
“夜郎之行,并非全无收获。”
他继续说道,语气凝重了些。
“关于你之前猜测的可能影响神志之物,我暗中寻访,确实找到了一些线索,甚至带回了几种据说与此相关的蛊虫样本。”
夷光的心猛地一提,倏然转头看向他,眼中充满了震惊。
公子慎看着她瞬间亮起的眼眸,点了点头,但随即语气转为严肃。
“此地不宜多说。东西在我府中,需要找个万无一失的时间。”
他顿了顿,目光深深地看向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醋意。
“今晚若你宫中方便,无人打扰。”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夷光立刻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他是在问,吴王今晚是否会宿在漪兰殿。
她脸颊微热,垂下眼睫。
“有姐姐在,不能近我的身。”她抬起眼,望入他深邃的眼眸,一字一句道,“我等你。”
公子慎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柔和了些许。
“好。”他哑声应道。
两人不再多言,同时转身,向着不同的方向走去。
就在擦肩而过的瞬间,他们的手,仿佛无意般地触碰了一下。那触感一掠而过。
他们没有回头,也没有停顿,仿佛那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意外。
夜色,如期降临,漪兰殿内,夷光早已寻了借口,将殿内侍候的宫人遣得远远的,只留一盏孤灯,在窗边摇曳。
她坐在窗下,看似平静地翻阅着一卷竹简,实则一个字也未看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轻的响动从窗外传来。紧接着,一道矫健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翻窗而入,落在了殿内柔软的地毯上。
是公子慎。
他穿着便于夜行的深色劲装,更显得肩宽腰窄,身形挺拔。他站在那里,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穿着素雅寝衣,在灯下垂眸静坐的身影。
他没有立刻上前,就这样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目光,打量着数月未见的她。
她似乎清减了些,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愈发柔和精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整个人像一尊易碎的玉雕,美丽,却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轻愁。
夷光能感受到他那灼人的视线,但她没有动,也没有抬头,只是维持着看书的姿势,只有微微加速的呼吸和悄然握紧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终于,公子慎动了。他缓缓走到她面前,停下脚步,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
“数月不见。”
他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明显。
“你也不问问我,这一路,可还安好?”
夷光缓缓抬起头,迎上他深邃的眼眸。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语气也尽量保持着平静。
“今日你在殿前汇报时,我不就坐在大王身边听着么?公子一路虽有艰辛,但总算平安归来,完成了王命,夷光自然知道。”
公子慎却不肯让她就这样蒙混过去。他看着她故作镇定的模样,心中又是爱怜又是无奈,还有一种想要撕破她这层伪装,看到真实情绪的冲动。
“是啊,你知道了行程,知道了结果。”
他向前逼近一步,靠得极近,两人之间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温度。
“可是还有些事情,是汇报里不会说的。”
说着,他忽然伸出手,一把握住了她放在膝上的手。他的手掌温热而粗糙,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牵引着她的手,缓缓按在了自己左胸心口的位置。
隔着一层衣料,夷光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下强健有力的心跳,以及一处略显坚硬的异样感。
夷光浑身一僵,愕然抬眸看他。
公子慎的目光紧紧锁住她,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撒娇般的意味。
“这里受了一点伤,回来的路上,箭簇擦过还挺疼的。”
他的语气,带着些许孩子想要糖吃的样子。
夷光下意识地想抽回,却被他牢牢按住,动弹不得。那处伤疤的触感,透过掌心,清晰地传来,让她心绪大乱。
“你。”她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发干。
“那你该告诉太医,告诉大王,让大王好好赏你,为你寻最好的伤药。”
公子慎却摇了摇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那些赏赐,我不在乎。我想要的是夫人的赏。”
他微微俯身,靠得更近,灼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面颊,声音低沉带着些许魅惑。
“夫人疼疼我吧。”
夷光猛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正正撞入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之中。
此刻,他那总是带着冷静的眼眸里,仿佛冰雪消融,只剩下了一片温柔得几乎能将人溺毙的春水。
夷光怔怔地看着他,所有的言语都卡在了喉咙里,大脑一片空白。她能看到他瞳孔中自己惊愕的神色,能感受到他胸膛下那急促而有力的心跳,以及自己那颗早已失控的心。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在寂静的深夜,在摇曳的孤灯下,空气中只剩下彼此交织的呼吸声,和那无声胜有声的情感,在方寸之间,激烈地碰撞交融。
他没有再说话,她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