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兰殿内,熏香袅袅。
夷光与郑女正对坐于窗下矮榻,殿内静谧,只闻姐妹二人偶尔的细语和窗外隐约的鸟鸣。
忽然,殿外传来内侍略显急促的高声通传。
“大王驾到——!”
来不及多做交流,两人迅速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快步迎至殿门处,恰好见到吴王迈着沉稳的步子踏入殿内。他今日一身绣金常服,衬得他身形愈发魁梧。
“妾等参见大王。”夷光与郑女齐齐屈膝行礼,声音柔婉。
吴王的目光先是在郑女的脸上停留一瞬,随即,他的视线便牢牢定在了夷光脸上。他看着并肩而立的姐妹二人,嘴角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语气听不出喜怒。
“起来吧。你们姐妹,倒是时常在一处,当真是姐妹情深。”
这话听起来似是感慨,却又隐隐带着一丝探究。
夷光心中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起身后,她抬起清澈的眸子,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柔顺。
“大王今日似乎面有愁容,可是朝务繁忙,累着了?不如让妾为大王舞上一曲,聊以解闷,可好?”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力量。吴王看着她那张脸,心中的烦躁似乎被驱散了些许,他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些。
“也好。许久未看你跳舞了。”
夷光唇角弯起一抹浅笑。
“那请大王稍坐,容妾先去更换舞衣。”
她说着,目光转向郑女,递过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姐姐,烦请你先陪大王说说话。”
郑女会意,立刻绽开明媚的笑容,上前一步,柔声道。
“大王。”
她亲自引着夫差在主位坐下,动作亲昵自然。
待夷光转入内室,外间便只剩下郑女与吴王。
郑女依偎在夫差身边,声音娇嗲。
“大王,您都好些时日没好好陪妾说话了,是不是厌弃妾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纤纤玉指为他斟酒,眼波流转间,风情万种。
然而,夫差面对她的撒娇,反应却有些奇怪。他看着她明艳的容貌,这原本是他极喜爱的类型,此刻心中却莫名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阻碍他像以往那样全情投入地享受她的温存。
他接过酒杯,敷衍地抿了一口,语气有些心不在焉。
“胡说什么,孤近日只是政务繁忙。”
这差别,连在夷光都察觉到了,这“情丝缠”对吴王的影响果然在加深。
她不敢再多耽搁,迅速换上了一身舞衣。
当她重新出现在殿中时,吴王的目光瞬间被她吸引,眼中充满了惊艳与一种近乎痴迷的专注。
夷光翩然起舞,吴王看得入了神,手中的酒杯忘了放下,眼神追随着那抹身影。
然而,就在舞至酣处,殿外再次传来通传声,这一次,声音带着一丝紧急。
“启禀大王,公子慎殿外求见,有紧急政务禀报。”
舞姿戛然而止。
夷光停下动作,微微喘息。
两人默契地一同上前,盈盈拜倒。
“大王既有政务,妾等先行告退。”
按照常理,君王处理政务,后宫妃嫔自然应当回避。
然而,今日的吴王似乎兴致颇高。
他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
“不必。慎弟不是外人,你们就在此坐着便是。”
夷光和郑女心中俱是一惊,但面上不敢显露,只得依言起身,安静地退到一侧的席位上坐下,低眉顺目,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很快,公子慎大步走入殿内。他一身墨色劲装,风尘仆仆,面容冷峻,眼神锐利。进入殿中,他先是规规矩矩地向吴王行礼。
“臣弟参见王兄。”
行礼间,他的目光极其自然地仿佛不经意般扫过坐在一旁的夷光和郑女,在夷光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瞬,便迅速收回,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看到两位普通的妃嫔,与看殿中摆设无异。
“起来吧。有何要事?”。
公子慎起身,神色凝重地禀报。
“回王兄,并非朝堂急务,而是关于王兄下月寿辰之事。臣弟听闻夜郎国新得一批奇珍异宝,更有能工巧匠善制机巧之物,臣弟想,若能亲往一趟,为王兄挑选一份独一无二的生辰贺礼,方能显我吴国威仪与臣弟之心意。故而特来请旨。”
夜郎国?夷光心中一动。那里地处西南,与南疆接壤,传闻多奇人异士。
夫差闻言,沉吟了片刻,摇了摇头。
“夜郎路远,且地处偏僻,你身为公子,亲自前往,未免兴师动众,不妥。”
公子慎正欲再言,忽然,一个轻柔婉转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几分天真与好奇。
“大王,”
夷光抬起眼眸,望向吴王,眼中闪烁着向往的光芒。
“妾身,曾听闻夜郎有能歌善舞的女子,其舞姿迥异中原,更有许多新奇有趣的玩意儿。妾心中甚是好奇。”
她说着,目光转向公子慎,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请求与信赖。
“公子慎若前往,不知可否劳烦公子,为妾带些当地特色的舞乐图谱,或者些有趣的小物件回来?也让妾开开眼界。”
她顿了顿,又看向吴王,声音更加柔媚,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
“大王,既然公子有此心意,不如就允了他吧?妾也好期待公子带回来的新奇东西呢。”
她这番话,满是小女儿家的好奇与贪玩。
夫差的目光落在夷光那张写满期待的脸上,那双清澈的眸子仿佛有种魔力,让他心中的权衡与顾虑瞬间烟消云散。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他点了点头,语气带着宠溺。
“既然爱姬喜欢,那便依你。慎弟,你就去一趟吧,务必寻些新奇有趣的玩意儿回来,博美人一笑。”
公子慎垂首,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恭敬应道。
“臣弟领旨,定不辱命。”
“嗯,”
夫差似乎心情又好了起来,看着殿内几人,忽然道。
“慎弟既要远行,不如今晚就留在宫中,与孤一同用个便饭,也算为你饯行。”
公子慎迅速抬眼看了夷光一眼,见她低垂着眼睫,看不清神色,便拱手道。
“臣弟遵命。”
于是,一场小型的饯行宴就在漪兰殿中设下。
席间,吴王显然兴致很高,郑女与夷光轮番劝酒,说着讨巧的话,酒一杯接一杯地下肚。
公子慎则显得沉默许多,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饮酒,偶尔回应吴王的问话,目光规规矩矩,绝不乱瞟。但唯有夷光能感受到,那偶尔掠过她身上的视线,虽然短暂,却带着灼人的温度。
酒过三巡,吴王已有七八分醉意,眼神开始迷离,说话也有些含糊起来。
郑女见时机成熟,柔声劝道。
“大王,您醉了,妾身扶您回去歇息吧?”
夫差醉眼朦胧地看着郑女,又看了看一旁静坐如莲的夷光,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挥了挥手,由着郑女将他搀扶起来,踉跄着向殿外走去。
临出门前,他还不忘回头对公子慎道。
“慎弟,你、你自便,孤、孤先去歇息。”
待吴王和郑女的身影消失在殿外,殿内顿时只剩下夷光和公子慎两人。
公子慎放下手中的酒杯,抬眸,目光终于不再掩饰,直直地投向坐在他对面的夷光。
那目光深沉。
夷光感受到他的注视,却没有立刻回应。
她执起酒壶,为自己重新斟了一杯酒,纤长的手指握着白玉酒杯,指尖微微泛着粉红。
她垂眸看着杯中晃动的琥珀色液体,仿佛在研究酒的成色。
“夜郎路远,山高水长,”
她终于开口,声音轻缓,如同耳语,却清晰地传入公子慎耳中。
“公子此行,可要多加小心。”她没有看他,仿佛只是随口一句客套的关怀。
公子慎唇角微不可查地勾起一抹弧度,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
“夫人这是在关心我?”他将“关心”二字咬得略重,带着一丝玩味。
夷光抬起眼帘,嗔怪地睨了他一眼,眼波流转间自带风情。
“公子说笑了。妾只是觉得,若公子在路上有什么闪失,答应给妾带的新奇玩意儿,岂不是要落空了?”
“原来夫人惦记的是那些玩意儿,”
公子慎身体微微前倾,隔着桌案,目光灼灼地锁住她。
“倒叫慎空欢喜一场。”
他的目光太过直接,带着毫不掩饰的侵略性。
夷光脸颊微热,下意识地想避开,却被他眼神牢牢抓住。她强自镇定,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借以掩饰心跳的失序。
“公子惯会取笑人。妾身人微言轻,哪敢担忧公子这等贵人。”
“不敢?”
公子慎低笑,笑声醇厚。
“可我瞧着,夫人方才在大王面前为我说话时,胆子可是大得很。”
夷光心中一跳,面上却故作淡然。
“妾不过是顺着大王的心意,说了几句实话罢了。大王本就宠我,我若开口,他多半是会应的。这与公子你有何相干?”
“是吗?”
公子慎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仿佛要找出她话里的破绽。
“可我听着,夫人那声‘劳烦公子’,甚是恳切。”他刻意放缓了语速,每一个字都像带着钩子,“倒像是对我寄予厚望一般。”
夷光抬起眼,迎上他戏谑中带着深意的目光,忽然展颜一笑。
“公子既然觉得是寄予厚望,那便莫要辜负了这‘厚望’才是。可千万要平安归来。”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极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公子慎看着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担忧,收起了玩笑的神色,目光变得专注而深邃,紧紧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
两人隔着不远的距离,目光胶着,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张力。
良久,公子慎缓缓站起身。他知道自己该走了,再待下去,他怕会控制不住自己。
他走到夷光面前,脚步沉稳。夷光也抬起头看着他,没有起身,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走近。
他俯下身,靠得极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气息温热,带着酒香。
“等我回来。”
夷光的心猛地一颤,她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湿意逼了回去,然后,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看到她这个细微的动作,公子慎眼中闪过一丝满足的光芒。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大步离开了漪兰殿。
殿内,再次只剩下夷光一人。
她维持着端坐的姿势,许久未动,只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只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