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六章 旧影余温
清晨的胡同,还沉浸在昨夜露水的微凉里。
张清玄推开店门,看见王嫂的早点摊已经支起来了。蒸笼冒着白雾,油锅里的油条滋滋作响,豆浆的香气混着晨风飘过来,带着一股家常的暖意。
“清玄,今天起得早啊。”王嫂笑着招呼,左脚踝上的绷带已经拆了,走路还有些跛,但气色好了很多。
“嗯,醒了就睡不着。”张清玄在摊前的小板凳上坐下,要了一碗豆浆两根油条。
油条刚出锅,外皮金黄酥脆,咬下去“咔嚓”一声,里面却是松软的。张清玄慢条斯理地吃着,目光扫过胡同口——那辆黑色轿车已经不在了,换了辆银灰色的SUV,停得更隐蔽了些。
“又换车了。”王嫂也注意到了,压低声音,“这帮人还没完没了了?”
“随他们。”张清玄喝了口豆浆,“盯累了自然会走。”
正说着,胖子拎着菜篮子回来了。他今天起得更早,去早市买了新鲜的鸡胸肉、黄瓜、还有一兜子芝麻酱。
“王嫂,脚好利索了没?”胖子凑过来问。
“好多了好多了。”王嫂笑,“多亏你那天给我揉的红花油,消肿快。”
“那就好。”胖子转向张清玄,“老板,今天天热,中午做凉面吧?鸡丝凉面,配麻酱蒜泥汁,再拍个黄瓜。”
“随你。”张清玄吃完最后一口油条,“多放点辣椒。”
“得嘞!”
两人回到店里,陈子轩已经在后院站桩了。他今天的状态明显好转,腿虽然还在抖,但呼吸均匀,腰背挺直得像根标枪。
张清玄看了几分钟:“有进步。再坚持五分钟,然后休息。”
陈子轩咬着牙点头,汗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滴。
胖子开始准备午饭。鸡胸肉冷水下锅,加姜片料酒煮,水开后撇去浮沫,转小火慢煮。这样煮出来的鸡肉不柴,撕成丝后口感细腻。
煮鸡的功夫,他和面做手擀面。面粉里加一点盐,温水和面,揉到光滑后盖上湿布醒着。醒面的时间刚好用来调麻酱汁——芝麻酱用温水一点点澥开,加生抽、醋、白糖、蒜泥,最后淋一勺香油,香气顿时就出来了。
“老板,”胖子一边忙活一边问,“昨晚那茶楼的事……咱们真不管了?”
“暂时不管。”张清玄坐在柜台后,翻看着林瑶早上发来的资料,“那些地缚灵被困了七八十年,怨气深重,但茶楼里有高人坐镇,一时半会儿出不了乱子。”
“那万一他们害人呢?”
“害人也是害茶楼里的人。”张清玄抬起头,“那些人身上都沾着阴气,跟茶楼有因果。咱们贸然插手,反而坏了规矩。”
胖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上午九点,那位退休老教师来了。老人姓沈,六十多岁,戴一副老花镜,头发花白,但腰背挺直,身上有股书卷气。
“张先生,打扰了。”沈老师有些拘谨,“我……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来找您。”
“坐。”张清玄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慢慢说。”
沈老师坐下,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一张照片。照片拍的是图书馆旧馆的内部,一排排老式木质书架,光线昏暗,气氛阴森。
“这是我上周拍的。”沈老师指着照片角落,“您看这里……”
张清玄接过照片仔细看。在书架间的阴影里,隐约有个模糊的人影,穿着民国时期的长衫,背对着镜头,似乎在翻阅什么。
“这是谁拍的?”他问。
“我拍的。”沈老师说,“那天晚上我在图书馆整理旧书,听到叹气声,就拿起手机随手拍了一张。当时没注意,回家才发现……”
他的手指有些颤抖:“这个人影,我认识。是我老师,顾清源先生。他……他一九五三年就去世了。”
张清玄盯着照片看了很久:“顾清源……是做什么的?”
“历史学者,专攻明代史。”沈老师的眼神有些恍惚,“顾老师一生都在研究明代东南沿海的倭寇问题,写了一部五十万字的书稿。但一九五二年,他家里失火,书稿全烧了。从那以后,他就一病不起,第二年就……走了。”
“书稿全烧了?”
“全烧了。”沈老师叹气,“那是他一辈子的心血。听师母说,顾老师临终前还在念叨那部书稿,说死不瞑目。”
张清玄放下照片:“所以您觉得,顾先生的魂魄还在图书馆,是因为书稿的事?”
“我觉得是。”沈老师点头,“这两年,图书馆旧馆总出怪事——书会莫名其妙移位,特别是关于明代历史的书;晚上值班的人说听到叹气声;还有……”他顿了顿,“有次我发现,一本顾老师生前常翻的《明实录》,里面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字:‘倭寇入寇路线图有误,当修正。’”
“字迹呢?”
“是顾老师的笔迹。”沈老师肯定地说,“我跟他学了十年,他的字我认得。”
张清玄沉默了一会儿:“顾先生葬在哪儿?”
“西山公墓。”沈老师说,“我去扫过墓,墓碑完好,应该不是坟墓的问题。”
“那就是执念了。”张清玄说,“人死后,若执念太深,魂魄可能会留在生前最牵挂的地方。顾先生牵挂他的书稿,图书馆又是他工作的地方,所以魂魄徘徊不去。”
“那……该怎么办?”沈老师急切地问,“能不能……帮帮顾老师?他一生治学严谨,不该死后还不得安宁。”
张清玄想了想:“这事有点麻烦。书稿已经烧了,没法复原。想让顾先生放下执念,得想别的办法。”
“什么办法?只要能办到,我一定尽力!”
“先去图书馆看看。”张清玄站起来,“今晚去。您方便吗?”
“方便!方便!”沈老师连连点头。
送走沈老师,胖子凑过来:“老板,这事能办吗?书稿都烧了几十年了,难不成咱们还能变出来?”
“变不出来,但可以想办法。”张清玄说,“先去看看情况再说。”
中午,凉面做好了。手擀面煮得劲道,过凉水后盛在碗里,铺上撕好的鸡丝、切丝的黄瓜、还有焯过水的豆芽。麻酱汁浇上去,再撒一把花生碎和葱花。
张清玄拌了拌,吃了一大口。面条爽滑,麻酱浓郁,蒜泥的辣和醋的酸恰到好处,夏天吃这个最开胃。
“胖子,你这手艺越来越好了。”他难得夸了一句。
胖子嘿嘿笑:“那是!这麻酱我特意买的二八酱——二分花生酱八分芝麻酱,香而不腻。蒜要用独头蒜,味儿足。”
陈子轩也吃得满头大汗:“铁柱哥,你这凉面能出去摆摊了,保准火。”
“拉倒吧。”胖子摆手,“我就伺候好你们俩就行了。”
吃完饭,张清玄开始准备晚上要用的东西。这次不用太复杂,主要是些安魂香和沟通用的符纸。
下午三点,林瑶来了。她今天穿了便装,白色衬衫配牛仔裤,衬衫下摆扎进裤腰,显得腰细腿长。头发扎成低马尾,露出白皙的脖颈。
“沈老师那事,我听说了。”她一进门就说,“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张清玄说,“就是去图书馆看看,没什么危险。”
“那也得小心。”林瑶从包里拿出一个小设备,“这个给你,微型摄像头,可以别在衣领上。万一有什么情况,我能看到。”
张清玄接过看了看,拇指大小,做工精致:“又是异管局的黑科技?”
“嗯。”林瑶点头,“带夜视和红外功能,能拍到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
“行,谢了。”
林瑶没急着走,在店里坐了一会儿。她看着后院练功的陈子轩,又看看在厨房忙活的胖子,忽然说:“你这儿……挺像个家的。”
张清玄正在画符,手没停:“就是个落脚的地方。”
“比很多人的家都像家。”林瑶轻声说,“有烟火气,有人情味。”
张清玄抬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四点半,陈静薇也来了。她今天穿了条淡绿色的连衣裙,裙摆及膝,露出一截匀称的小腿。头发披散着,化了淡妆,气质温婉。
“张先生,听说您晚上要去图书馆?”她把手里拎着的纸袋放在柜台上,“我让厨房做了点夜宵,带着吧。调查完肯定饿了。”
纸袋里是几个保鲜盒,装着三明治、水果沙拉,还有一壶用保温杯装的参茶。
“谢谢。”张清玄收下。
陈静薇看了眼坐在一旁的林瑶,微笑:“林警官也在啊。”
“嗯,来送点东西。”林瑶也笑,“陈小姐真是细心,连夜宵都想到了。”
空气里又有了那种微妙的张力。
胖子在后院假装擦桌子,耳朵却竖得老高。陈子轩也放慢了练功的动作,偷偷往这边瞥。
张清玄像是没察觉,继续画符。
最后还是林瑶先站起来:“我晚上还有事,先走了。张清玄,注意安全。”
“好。”
陈静薇又坐了一会儿,也起身告辞。
两人走后,胖子长舒一口气:“老板,你这定力可以啊。要是我,早跑了。”
“跑什么?”张清玄把画好的符收起来,“又没打架。”
“比打架还可怕……”胖子嘀咕。
晚上七点,张清玄和胖子出发去图书馆。沈老师已经在门口等着了,手里提着一个旧式公文包。
市图书馆旧馆是栋民国建筑,三层楼,红砖灰瓦,爬满了爬山虎。晚上这一片很安静,只有几盏路灯亮着,光线昏暗。
沈老师有钥匙,打开侧门,三人进去。
一楼大厅空旷,高高的穹顶,木质地板踩上去有回声。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灰尘的味道,混合着一股说不出的阴冷。
“顾老师生前常在二楼的特藏室工作。”沈老师领着两人上楼,“那里收藏了很多古籍,他大部分时间都泡在里面。”
二楼走廊很长,两侧是阅览室和书库。特藏室在最里面,门上挂着“非请勿入”的牌子。
推开门,里面比外面更冷。房间不大,靠墙是一排排特制的书柜,中间是张老式书桌,桌上还摆着台灯、笔筒,像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张清玄环顾四周,能感觉到这里有淡淡的魂力残留,很微弱,但确实存在。
“顾先生常坐哪儿?”他问。
“就这张桌子。”沈老师指着中间的书桌,“他喜欢靠窗的位置,说光线好。”
张清玄走到书桌前,手掌轻轻按在桌面上。闭上眼睛,感受着残留的气息。
——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有专注,有执着,有遗憾,还有一丝……不甘。
“书稿是什么时候烧的?”他睁开眼问。
“一九五二年七月。”沈老师回忆,“具体日期我记不清了,但应该是七月中旬。那天很热,顾老师家隔壁的工厂起火,火星溅过来,把他家的书房点着了。等火扑灭,书稿已经化成灰了。”
“书稿的内容,还有人记得吗?”
“顾老师生前跟几个学生讲过他的研究思路。”沈老师说,“我也听过一些。主要是关于明代倭寇的活动规律、入侵路线、还有沿海防御体系的得失。他花了二十年收集资料,很多是珍本孤本,烧了就没了。”
张清玄沉吟片刻:“如果……有人能把顾先生的研究重新整理出来,哪怕只是梗概,他会不会释怀?”
沈老师一愣:“重新整理?可是资料都烧了……”
“资料烧了,但思路还在。”张清玄说,“您和顾先生的其他学生,应该还记得他的一些观点。把这些整理出来,印成册,放在图书馆,算是完成他的遗愿。”
“这……”沈老师眼睛亮了,“这能做到吗?”
“试试。”张清玄说,“您先联系顾先生的其他学生,把大家记得的东西都写下来。我这边也想想办法。”
正说着,房间里的温度突然又降了几度。
书架上的书开始微微晃动,像被风吹过,但窗户关得紧紧的。
“来了。”张清玄低声说。
他拿出一张安魂符,在桌上点燃。青烟袅袅升起,在空气中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形。
那人形渐渐清晰,是个穿着灰色长衫的老者,头发花白,戴一副圆框眼镜,手里拿着一本书,正低头阅读。
“顾老师……”沈老师声音颤抖。
老者抬起头,看到沈老师,微微一愣:“是小沈啊。”
他的声音很轻,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顾老师,我……”沈老师不知道该说什么。
张清玄上前一步:“顾先生,您的学生想帮您完成书稿。”
顾清源看向他,眼神有些茫然:“书稿……我的书稿……”
“烧了,我知道。”张清玄说,“但您的研究思路还在。您的学生们还记得,可以重新整理出来。”
“重新整理?”顾清源喃喃道,“那些资料……都是我花了二十年收集的……孤本……善本……没了,全没了……”
他的身影开始波动,周围的空气更冷了。
“顾老师!”沈老师急忙说,“资料是没了,但您的研究成果还在!您教给我们的东西,我们都记得!我们可以把您的研究写成概述,让后人知道您的工作!”
顾清源安静下来,看着沈老师:“你们……都记得?”
“记得!”沈老师用力点头,“我,老李,小王,我们都记得!您常说的那句话——‘治史如治玉,须得细心琢磨’,我们一直记着!”
顾清源的身影稳定了些。他走到书桌前,手指轻轻拂过桌面,像在抚摸那些已经消失的稿纸。
“我这一生,没什么成就。”他轻声说,“就这一部书稿,想为后人留下点什么。结果……一场火,什么都没了。”
“不会什么都没了。”张清玄说,“您的学生还记得,您的思想还在。印成书,放在这里,后人来看书时,就能看到您的研究。”
顾清源沉默了很久。
房间里的温度慢慢回升,书架的晃动也停了。
“好。”他终于开口,“如果真能成书……我就安心了。”
他的身影开始变淡,最后化作点点微光,消散在空气中。
只留下一句话,在房间里轻轻回荡:
“书成之日……告诉我一声……”
沈老师站在原地,眼泪流了下来。
离开图书馆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夜风很凉,吹散了心头的压抑。
“张先生,谢谢您。”沈老师握着张清玄的手,“我这就联系顾老师的其他学生,一定把书整理出来。”
“嗯。”张清玄点头,“印好了,拿来图书馆放一本。顾先生会知道的。”
送走沈老师,张清玄和胖子沿着街道往回走。
“老板,这事就算解决了?”胖子问。
“解决了。”张清玄说,“顾先生要的不是书稿本身,是有人记住他的研究,承认他的价值。书印出来,他的执念就散了。”
“那咱们……是不是帮了个大忙?”
“算是吧。”
两人走到公交站,等车的时候,胖子忽然说:“老板,我觉得你这活儿……其实挺有意义的。”
“什么意义?”
“帮人完成心愿啊。”胖子挠挠头,“李秀琴想见后人,顾老师想书稿传世,你都帮他们办到了。虽然收了钱,但……但真的帮到人了。”
张清玄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公交车来了。两人上车,坐在最后一排。
窗外,城市的夜景在眼前掠过。霓虹灯闪烁,车流如织,这是一个活人的世界。
而在那些看不见的角落,还有无数个像李秀琴、顾清源这样的魂魄,带着未了的执念,在黑暗中徘徊。
张清玄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他的路还很长,还有很多心愿,等着他去倾听,去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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