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章 老楼的叹息
扎纸店的清晨,总是从街对面早点铺炸油条的“滋滋”声开始的。
金黄色的油条在翻滚的热油中膨胀定型,浓郁的油香混合着豆浆的醇厚气息,顺着晨风飘进半开的店门,钻进鼻尖,唤醒沉睡了一夜的肠胃。
胖子通常是第一个被这味道勾醒的。他揉着眼睛从后院小房间出来,打着哈欠,先探头看了看柜台后——张清玄已经坐在老藤椅上了,手里捧着个白瓷杯,慢悠悠喝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泡的茶。晨光透过橱窗,在他身上镀了层浅金色的边。
“老板早。”胖子含糊地打招呼,习惯性地去拎热水壶,发现壶已经满了,水还温着。
“嗯。”张清玄应了一声,目光落在手里摊开的那叠资料上,正是林瑶昨天带来的。他看得很慢,偶尔会用指尖在某一行下轻轻划过。
胖子没敢打扰,轻手轻脚地去洗漱,然后揣上零钱,晃悠着去对面买早点。这是他每天早上的例行公事——四根油条,三碗豆浆,再加几个茶叶蛋。有时候张清玄会多给他几块钱,让他带两笼小笼包回来改善伙食,但今天显然没这个指示。
回来时,陈子轩也起来了,正拿着扫帚清扫店门口那一小片地。他扫得很仔细,连砖缝里的落叶都不放过。
三人围在后院的小石桌旁吃早饭。油条酥脆,豆浆滚烫,茶叶蛋卤香入味。简单,却有着踏实的满足感。
“老板,”胖子吸溜着豆浆,眼睛瞟向张清玄手边那叠资料,“那公司的事儿,有头绪了没?”
张清玄撕下一小块油条,蘸了蘸豆浆:“有几个地方值得看看。”他抽出一张地图打印件,上面用红笔圈出了几个位置,分散在省内不同城市,大多标注着“废弃矿场”、“待开发区”、“偏远山区”之类的字样。“这些是‘前沿勘探’近两年名义上做过初步勘察或咨询的地点。项目都没下文,但资金往来不小。”
陈子轩凑过来看:“都是人迹罕至的地方。”
“方便做事。”张清玄淡淡地说,“而且,其中三个地点,秦岳给的卫星照片上,光柱周围那些红点分布,和它们在地图上的方位隐隐有些对应。”
胖子听得有点懵:“啥意思?那青光和这公司还有关?”
“不一定直接相关。”张清玄吃完最后一口油条,擦了擦手,“但可能意味着,这片区域的地脉或者能量分布有特殊之处,所以既吸引了古代修士设立秘境,也引起了现代某些人的注意。”
“那咱们……要去这些地方查?”胖子有点发怵,“一个个跑?那得跑到猴年马月?”
“不急。”张清玄收起资料,“先看看这位钱博士什么时候‘回家’。”
他昨天已经通过林瑶提供的线索,查到了钱文礼下一次预计入境的时间——大约在十天后。这位“特别项目顾问”似乎有个习惯,每次回国,都会先到位于本省省会的一家高级私立医院做一次“全面健康检查”,然后才处理其他事务。
那家医院,张清玄有点印象。陈静薇家的集团似乎持有部分股份。
正想着,店里的电话响了。
胖子跑过去接起来:“喂,扎纸店……哦,李奶奶啊!您说……啊?您家隔壁那栋老楼?又响了?昨晚……好好好,您别急,慢慢说……”
片刻后,胖子挂掉电话,走回来,脸上带着点无奈又有点好奇的表情:“老板,活儿来了。老街那边的李奶奶,说她们隔壁那栋快拆的旧楼,最近半夜老是听到有女人在哭,还有唱戏的声音。昨晚声音特别大,把她家小孙子都吓醒了。街道办去看了两次,啥也没找着。李奶奶知道咱们……有点门道,想请你去看看。”
张清玄端起茶杯,没立刻答应。这类老楼闹鬼的传闻在城市里并不少见,很多时候是风声、管道回声、甚至是某些小动物弄出的声响,被恐惧心理放大。真正形成执念灵体的并不多。
“李奶奶说,”胖子补充道,“那栋楼以前住过一家人,女主人好像是唱戏的,很多年前就去世了。最近不是要拆迁了嘛,动静就出来了。她还说……那家人的儿子好像就住在咱们这片,不过关系不好,很少回来。”
唱戏的女人……拆迁……关系不好的儿子。张清玄指尖轻轻敲了敲杯壁。听起来像是个典型的、因执念和外界变化(拆迁惊扰)而显现的地缚灵事件,大概率与玄冥无关。
“什么价钱?”他问。
“李奶奶说,她和她几个老街坊凑了……两千。”胖子伸出两根手指,“说知道规矩,先钱。”
两千块,对于几个节俭的老人来说不算少,但对于处理可能存在的灵体事件,也不算高。不过张清玄定价向来随心,看人看事。
“接了。”他放下茶杯,“今晚去看看。”
白天的时间过得平静。张清玄继续研究资料,偶尔会在柜台后的笔记本上记下几笔。陈子轩练习画符之余,开始尝试按照张清玄的指点,感应和引导自身那点微弱的灵力,进展缓慢但踏实。胖子则忙活着处理那些山货,将一部分腊肉用细绳串好,挂在后院通风处,又将一些品相一般的野菌洗净切片,摊在竹筛里晾晒。阳光暖融融的,晒得人懒洋洋的。
下午三四点钟,扎纸店的门又被推开了。
这次进来的是陈静薇。
她今天穿了身剪裁精良的米白色套装裙,衬得肤色越发白皙,长发在脑后松松挽了个髻,几缕碎发垂在颈边,平添几分柔美。手里拎着两个精致的纸袋,一个印着某知名茶庄的logo,另一个则是进口水果店的包装。
“张先生,没打扰吧?”她声音温婉,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
“陈小姐。”张清玄从资料上抬起头,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套装裙很好地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和匀称的曲线,小腿线条优美,气质一如既往的优雅得体。他微微颔首,“请坐。”
胖子很有眼力见地搬来凳子,又麻利地去泡茶——用的是店里最拿得出手的那点普通龙井。
陈静薇将纸袋放在柜台上:“家里合作伙伴送来些新茶和水果,我用不了那么多,带点过来给你们尝尝。”她说得自然,仿佛真的只是顺路。
“有心了。”张清玄没推辞,示意胖子收下。
“我听林瑶说,你们最近在查一家叫‘前沿勘探’的公司?”陈静薇端起胖子泡的茶,轻轻吹了吹,语气像是闲聊。
张清玄看了她一眼:“陈小姐消息灵通。”
“碰巧。”陈静薇微笑,“我们家集团下面有个小投资公司,前年做过一份关于稀有矿物勘探领域的行业调研报告,里面提到过这家公司,印象挺深。因为它业务模式有点……特别。”她从随身的手包里拿出一个薄薄的U盘,放在柜台上,“这是那份报告的摘要和一些当时的访谈记录备份,可能有些公开渠道查不到的信息。希望对你有帮助。”
这显然不是“碰巧”。张清玄接过U盘:“谢谢。费用……”
“张先生,”陈静薇打断他,笑容不变,眼神却认真了些,“你救过子轩,帮过我们陈家。这些只是举手之劳。如果你非要算清楚,那就当是……预付的咨询费。说不定以后我们集团遇到什么‘特别’的事情,还需要麻烦你。”
话说得漂亮,进退有度。张清玄不再坚持,收起U盘:“好。”
陈静薇喝了口茶,闲聊般提起:“对了,那家‘前沿勘探’好像和境外几个不太出名的基金会走得很近。其中有一个,我记得和我们集团在欧洲的一个竞争对手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当然,只是商业上的观察。”
她点到即止,没有深入。又坐了一会儿,喝了半杯茶,便起身告辞,姿态优雅从容。
送走陈静薇,胖子一边收拾茶具,一边小声对陈子轩嘀咕:“看看,这才是大家闺秀,送东西都送得这么有水平……哪像某人,带个文件袋风风火火就来了……”
他声音压得很低,但张清玄那边已经传来淡淡的声音:“胖子,晚上你跟我去老楼。子轩看店。”
胖子脖子一缩,苦了脸:“老板,为啥是我啊……我胆子小……”
“练胆。”张清玄说完,不再理他,将陈静薇带来的U盘插进电脑,开始浏览里面的资料。
资料果然比林瑶带来的更偏向商业和资本层面,详细列出了“前沿勘探”与几家离岸公司和基金会的嵌套控股关系,其中一家基金会的注册地,赫然是某个以“避税天堂”和“保密性高”着称的岛国。报告中也提到了“钱文礼”,评价是“学术背景光鲜,但实际项目参与度成疑,更像公共关系角色”。
两份情报,一明一暗,一官方一民间,互相补充印证。
张清玄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那枚青铜钥匙。
网,似乎比他想象的织得更大,也更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晚饭后,张清玄让胖子准备了几样简单的东西:一小包糯米,一瓶陈年米醋,一截红线,还有一小块平时画符用的普通朱砂。他自己则带了那盏便携式应急灯和紫荧晶。
晚上九点半,两人出发前往李奶奶说的那片老街。
老街位于城市边缘,尚未完全改造,多是些低矮的平房和两三层的旧式单元楼,巷子狭窄,路灯昏暗。不少房子外墙上都刷着大大的“拆”字,很多住户已经搬走,门窗空洞,在夜色中像一只只沉默的眼睛。
李奶奶家隔壁那栋楼,是一栋孤零零的三层红砖小楼,看上去比周围的房子更老旧一些。墙皮剥落得厉害,木制窗框腐朽变形,楼前杂草丛生。整栋楼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
夜晚的老街格外安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风穿过空置的门窗和巷子,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胖子紧紧跟在张清玄身后,手里攥着那瓶米醋,东张西望,脖子上的肉都绷紧了:“老板……这地方……感觉比山里还瘆得慌……”
张清玄没说话,站在小楼前,灵觉缓缓铺开。
楼内确实有淡淡的阴气残留,但并不浓重,也没有邪祟特有的暴戾或怨恨气息。更多的是一种……绵长的悲伤,和某种难以释怀的依恋。
他抬头看向二楼某个窗户。那里的阴气稍重一些。
“进去看看。”张清玄推开虚掩的、锈蚀严重的单元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楼道里一片漆黑,弥漫着灰尘和潮湿的霉味。应急灯的光柱切开黑暗,照亮了堆满杂物的楼梯和斑驳的墙壁。
两人刚踏上通往二楼的楼梯,一阵极细微的、若有若无的哼唱声,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飘了过来。
声音很轻,带着戏曲特有的婉转腔调,听不清词,只感觉到一股化不开的哀愁。
胖子的汗毛瞬间立了起来,声音发颤:“老、老板……有、有声音……”
“听到了。”张清玄脚步不停,循着声音和阴气的指引,来到二楼东侧一户门前。
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
应急灯的光照进去,照亮了一个空荡荡的客厅。家具早已搬空,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墙上的挂历还停留在五年前的某个月份。
那哼唱声,在这里清晰了一些。
是从里间卧室传来的。
张清玄走到卧室门口,停下脚步。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将紫荧晶取出,托在掌心。柔和的紫色光晕扩散开来,照亮了卧室的一角。
只见卧室靠窗的位置,一个模糊的、半透明的女人身影,正背对着门口,面对着空无一物的墙壁,轻轻地哼唱着。
她穿着旧式的、水袖宽大的戏服,身段窈窕,唱腔哀婉动人。
但她的身影淡得几乎要消散在空气中,唱声也细若游丝。
这不是厉鬼,甚至不是完整的执念灵体。只是一缕即将彻底散去的、关于“戏”和“家”的残念。
张清玄静静地看着,没有打扰。
直到那缕残念似乎感应到了紫荧晶温和的能量,哼唱声渐歇,身影缓缓转了过来。
那是一张清秀但模糊的脸,眉眼间带着深深的疲倦和一丝挥之不去的牵挂。她的目光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张清玄和胖子,看向更遥远的过去。
她轻轻开口,声音飘忽得如同叹息:
“我的戏服……还在箱子里……小宝……该添衣裳了……”
说完,身影晃动了几下,如同被风吹散的青烟,缓缓变淡,最终彻底消失在空气中。
只留下那淡淡的、属于旧时光的悲伤气息,在紫荧晶的光晕里,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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