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展览的事暂搁一旁后,秦建国感觉肩上松快不少。他把更多心思,沉进了吴研究员留下的那本泛黄手稿里。夜深人静时,就着台灯昏黄的光,指尖抚过那些力透纸背的蝇头小楷,仿佛能触摸到那位未曾谋面的老先生温热而执着的脉搏。
“木嵌之法,贵在因势……木绘之妙,存乎色调之微变……木鎏金非炫富,乃借金箔之光,显木纹之暗涌,阴阳相济……”
这些几近失传的古老智慧,让秦建国豁然开朗,又倍感压力。他尝试还原“木嵌”,将贝壳、玉石、甚至打磨过的彩色玻璃碎片,嵌入预先刻好的凹槽,拼出松竹梅的图案。第一次失败了,拼接处总有微小缝隙,不够熨帖。他想起手稿角落一行小注:“嵌物如纳宾,需以胶合缝,更需以‘意’抚平,令其忘身为客,自居为主。”
他琢磨了三天。第四天,他不再追求严丝合缝,反而刻意将嵌片的边缘略加打磨,使其与木槽边缘形成微妙的过渡,又调整了胶的浓稠与涂抹方式。当最后一片淡青色的螺钿嵌入枝头,成为一朵含苞的梅时,那些缝隙仿佛成了枝干自然的皴裂与光影,整幅画面陡然生动,嵌物与木底浑然一体。
“成了!”小赵在一旁看得屏息,此刻才呼出一口气。
秦建国却摇摇头:“只得其形,未得其神。老先生说的‘意’,我还差得远。”话虽如此,他眼中却有光亮。这不仅仅是学会一门技法,更是打开了一扇通往古人审美与哲思的门。
他将这些新领悟的尝试,小心翼翼融入宾馆订单的创作中。大堂主背景墙的大型浮雕《北国春晓》,他大胆采用了“木绘”与浅浮雕结合的手法,用极细的砂纸和矿物颜料,在椴木细腻的肌理上,染出远山初雪消融时那抹若有若无的青黛,近处的冰凌则用“木鎏金”的变体——贴上极薄的金箔后轻磨,只留些许金芒在棱角,仿佛阳光吻过的痕迹。宾馆负责人来看进展时,愣在巨幅作品前足足十分钟,末了只说一句:“这钱,花得值。”
订单有条不紊地推进,秦建国对徒弟的培养也更上心。他不再只是传授“怎么做”,开始引导他们思考“为何做”。每周末的晚上,工作室会点起煤油灯(秦建国特意淘换来的,说这光晕有味道),围坐在一起,读一段手稿,或者就着某件古代名作的图片,谈论线条的呼吸,空间的留白,意境的营造。
新来的两个徒弟,一个叫李强,性子急,斧凿大开大合;一个叫王娟,唯一的女徒弟,心细如发,擅长精雕。秦建国因材施教,让李强先去劈凿大型荒料,“把力气和火气都撒在粗胚上”,让王娟学习最精细的打磨和修补。有时李强的胚子留下过于狂野的痕迹,秦建国就让王娟去“安抚”、“调和”。起初两人互不服气,一个嫌对方匠气,一个嫌对方粗糙。直到有一次,合作一件表现长白山林海的作品,李强劈出了山峦雄浑的骨架,王娟则在肌理上雕出万千树木的细腻与雾气氤氲,完成后,两人看着彼此的部分,第一次没抬杠,李强挠挠头:“好像……是得有点你那样的细致。”王娟抿嘴一笑:“没你那股子劲儿,也撑不起这气势。”
秦建国看在眼里,心头慰藉。手艺的传承,不仅是技艺,更是心性与合作的磨合。
老房料收购的生意也悄然启动。秦建国没大张旗鼓,通过周明远和一些老关系,悄悄把消息放给周边县乡负责基建或熟悉农村的人。条件就几个:木料要老,最好是拆房的梁柱门板;材质要好,榆木、柞木、水曲柳为佳;价格公道,现钱结算。他自己只周末抽空下去看货、定级、谈价,雇了两个村里的老实汉子负责初步清理、搬运、集中。
第一次运往大连港的货发走那天,秦建国看着满载旧木料的卡车驶出郊区仓库,尘土飞扬中,那些曾经支撑过一个家庭百年风雨的梁木,沉默地踏上了未知的旅程。他心里有些许感慨,但更多的是清晰——这些木头没有死,它们将在南方精巧的匠人手中获得新生,以另一种形式延续生命。而他,是这循环中的一个环节,让价值被发现,被尊重。
十一月底,山本那边沉寂了一段时间后,再次来信。这次的信件很薄,只有一页纸。山本没有再提任何具体要求,只是言辞恳切地邀请秦建国于十二月中旬,赴大连参加一个中日民间工艺的小型交流会,称“仅作友好晤谈,无涉商业条款,盼能当面请教艺术”。
沈念秋有些警惕:“会不会是‘鸿门宴’?当面施压?”
秦建国捏着信纸,想了想:“去看看也无妨。在大连,我们的地盘。而且,他这次姿态放得很低。”
“我陪你去。”沈念秋不放心。
“不用,让周老师跟我跑一趟吧,他在文化口,有些话好说。”
交流会设在大连一家临海的招待所。日方来了三个人,山本,一位翻译,还有一位年纪稍长、气质沉静的男子,介绍是“京都传统工艺保存会的顾问,浅野先生”。中方除了秦建国和周明远,还有大连本地两位工艺师。
会场布置得朴素,长条桌,清茶。山本果然绝口不提展览合同,只热情介绍浅野先生。这位浅野先生话很少,大部分时间在倾听,偶尔通过翻译问一两个很具体的技术问题,比如北方木材干燥的特殊处理,某种刀法的发力技巧。听到秦建国关于“木嵌”新得的体会时,他眼中掠过一丝光亮,通过翻译说:“秦先生,您提到的‘以意抚平’,与我国茶道中‘佗寂’追求残缺自然之美,有异曲同工之妙。艺术走到高处,果然是相通的。”
气氛渐渐融洽。中午简单的工作餐后,浅野先生提出想看看秦建国随身带的几件小作品照片。秦建国递过去,浅野看得极其仔细,尤其对那件《根》的图片凝视良久。
最后,浅野先生通过翻译,缓慢而清晰地说:“秦先生,我年轻时,跟随老师学习时,老师总说,好的手艺,能看见‘气’。在您的作品里,我看见了这种‘气’,不是模仿古人的气,也不是迎合外人的气,是……从您生长的土地里,很稳地生长出来的气。山本君的邀请,或许过于注重市场的外形了。真正的艺术,无法被那样的条款束缚。”
他转向山本,用日语说了几句。山本听完,表情有些复杂,但最终点了点头。
浅野先生对秦建国微微欠身:“秦先生,我个人,期待您的作品能在日本展出,让更多人感受到这种‘气’。至于如何展出,以何种形式,应以不损伤这种‘气’为前提。具体的,请容许我们再斟酌,寻找更恰当的方式。”
回程的火车上,周明远感慨:“这位浅野先生,是个真懂行的。看来日本那边,也不全是商人。”
秦建国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覆盖着薄雪的辽南丘陵,嗯了一声:“是个明白人。也好,这样反而有可能做成点真正有意义的事,不急。”
转眼到了八一年底。年终盘账,数字再次让秦建国深吸一口气。工作室年度净利逼近四万元,宾馆订单完成大半,收款顺利;量产系列稳定出货,与孙厂长的分成如期而至;老房料生意虽然刚起步,也有了第一笔可观的分红。更重要的是,“北木”这个名字,在春城乃至省内的特定圈子里,已经悄悄立住了脚跟,成了品质和格调的代名词。
除夕夜,秦建国和沈念秋把双方老人、徒弟们都请到宽敞了不少的工作室(兼新家)过年。大圆桌坐得满满当当,火锅热气蒸腾,肉香四溢。小赵带着师弟师妹们忙前忙后,李强和王娟配合默契地准备碗筷。
窗外鞭炮声渐密,绚烂的烟花不时照亮夜空。秦建国举杯,看着满屋子的笑脸,徒弟们眼中对未来的期待,父母欣慰舒展的眉头,沈念秋在灯光下温柔而坚定的目光,还有角落里工作台上那本摊开的、承载着岁月与智慧的手稿。
“这一年,大家辛苦了。”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咱们从一个人,一把刀,走到今天,靠的不是运气,是咱们手里出的活,心里守的线。明年,路可能更宽,也可能有沟坎。但记住,咱们是手艺人,根扎在手艺里,扎在咱们自己的文化里。根立稳了,树才能往高处长,枝叶才能往阔里伸。这杯酒,敬根,敬咱们自己,也敬这新时代!”
“敬根!敬新时代!”众人的杯子碰在一起,清脆的响声淹没在更大的鞭炮声浪中。
夜深人散,秦建国独自站在窗前。雪又下了起来,悄无声息地覆盖万物。他仿佛能看到,积雪之下,泥土深处,那些看不见的根须正在严寒中蓄力,等待下一个春天。
他的路,还很长。但方向,从未如此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