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的春城已经寒气逼人。秦建国骑着那辆永久牌自行车从文化宫出来时,天已经擦黑。他特意绕到道里区的百货商店,在副食品柜台前停了停。
“同志,来一斤鸡蛋糕,再来半斤江米条。”他掏出钱和粮票。
售货员是个中年妇女,一边称重一边打量他:“哟,秦师傅,今天舍得买点心了?”
秦建国笑笑没接话。他现在在文化宫是临时工,但周围人都知道他手艺好——更重要的是,隐约知道他家里“有点底子”。这年头,能经常买糕点的人家可不多。
回到家时,沈念秋正在厨房帮母亲做饭。她今年大三,在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读书,平时住校,周末回来。三岁的石头摇摇晃晃扑过来:“爸爸,抱!”
秦建国一把抱起儿子,从布袋里拿出鸡蛋糕。石头眼睛亮了,小手抓着就往嘴里塞。
“慢点吃。”沈念秋擦着手走出来,看了秦建国一眼,“今天怎么买这个了?”
“省里来信了。”秦建国压低声音,“咱们屋里说。”
两人进了自己那间不到十平米的小屋——这是沈家老房子隔出来的,虽然挤,但总算有个独立空间。秦建国从怀里掏出顾研究员的信,沈念秋就着十五瓦灯泡的光仔细看。
“这是好事啊。”看完信,沈念秋眼睛亮了,“省工艺美术研究所的项目,多少人想进进不去。”
“我在想,要不要走得更远一点。”秦建国坐在床沿上,“念秋,咱们手头现在有多少钱?”
沈念秋从抽屉里拿出个铁皮盒子,里面是一叠存折和现金。她念师范有补助,秦建国有工资,但大头还是那些“山林财富”——秦建国重生后,趁着下乡最后那段时间,在山里找到了几处老参窝子和貂群。回城后,他分批次通过黑河那边的老马关系出手,前后得了一笔财富。
这数字在80年代是个天文概念——普通工人月工资三四十元,那些钱相当于一个工人一辈子的收入。
“存折上有一万,现金还有一千多,那个地方还有很多小黄鱼,”沈念秋说,“够咱们用很多年了。”
“我想用这笔钱做点事。”秦建国看着妻子,“前世我过得小心翼翼,在西南地区插队,一辈子没敢对所爱的人表露出来。”
沈念秋沉默了。她是1973年觉醒前世记忆的,那时石头才出生。她记得前世自己就死在了北大荒,更是没有见过秦建国,难道建国是为我而来的?这句话一直在她心里憋着,没有问出口!
“你想怎么做?”她问。
“文化宫那边,我想办停薪留职。”秦建国说,“专心搞创作,参加省里这个项目。同时,我想租个店面。”
“店面?”沈念秋吃了一惊,“你要做生意?”
“不是普通生意。”秦建国走到墙边,那里靠着几件他最近做的木雕,“我想开个工作室,既接传统木工活,也展示和出售我的创作。现在政策松动了,南方已经有人这么干了。”
沈念秋摸着那些木雕。雷击木的粗犷,枣木的温润,还有几件新做的实验品——用边角料拼贴的抽象构图,完全不像传统木雕。这些东西,在前世她根本不敢想象秦建国会做。
“爸那边……”她犹豫道。
“爸是明白人。”秦建国说,“他挨过批斗,但也知道时代在变。昨天吃饭时他还说,学校鼓励教师搞科研创收,这说明上面在鼓励改变。”
晚饭时,秦建国把想法说了出来。
沈青山放下筷子,沉吟良久。他今年五十了,头发花白,脸上有岁月留下的深刻皱纹。文革时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在乡下劳改了八年,74年才平反回到大学教书。这些经历让他谨慎,但也让他比谁都渴望改变。
“开店……有把握吗?”沈母先开口,语气担忧,“现在虽然说是允许个体户了,可谁知道政策会不会变?”
“妈,现在已经不是前些年了。”沈念秋说,“我们学校有老师的家属在夜市摆摊卖馄饨,街道还表扬是‘自谋职业’呢。”
沈青山看向女婿:“建国,你有想法,也很努力,也很有大局观。你跟爸说实话,个体经济以后会怎么样?”
这话问得直接。秦建国重生后,只对沈念秋透露过这个秘密——沈念秋是自然觉醒记忆,沈家父母是在一次次被秦建国“未卜先知”后,也相信了这个女婿很有能力。
“会大发展。”秦建国说得很肯定,“再过三五年,个体户会越来越多。九十年代,私人企业会遍地开花。爸,这是大势所趋。”
“那你为什么选木雕?”沈青山问,“开饭店、卖服装不是更赚钱?”
“因为这是我的本行,也是我的兴趣。”秦建国说,“而且我记得,八十年代后期,工艺美术品会越来越值钱。特别是那些有艺术性的创作,会被外宾和先富起来的人追捧。”
沈青山不说话了,慢慢扒着碗里的饭。饭桌上一时安静,只有石头咿咿呀呀的声音。
“需要多少钱?”沈青山终于问。
“租店面加上简单装修,五百块够了。”秦建国说,“我算过,就算一时半会儿没生意,咱们手头的钱也撑得起。”
“那就试试吧。”沈青山一锤定音,“我们这代人被耽误得太久,你们年轻人赶上了好时候,是该闯闯。不过建国,记住两点:第一,合法合规,该办的执照一定要办;第二,文化宫那边处理好,别留后患。”
“我明白。”
第二天是周日,秦建国骑车去了道外区。这里是春城的老商业区,沿街已经能看到一些个体户的摊子——修自行车的、卖早点的、裁缝铺,虽然规模都不大,但人气很旺。
他在老街转了半天,相中了一个临街的门面。以前是个杂货铺,现在空着,玻璃窗上贴着“出租”的纸条。他按纸条上的地址找到房主——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
“一个月十块,一次交半年。”老太太说话干脆,“要租就租,不租拉倒。”
秦建国看了看店面:二十平米左右,前面可以做展示,后面能隔出个小工作间。位置也不错,离文化宫不远。
“我租了。”他当场掏钱,交了六十块钱。
老太太数钱时看了他一眼:“年轻轻的,租店面干啥?”
“做木工活。”
“木匠?”老太太摇摇头,“这年头谁还打家具啊?都是买现成的。”
秦建国笑笑没解释。他知道,老太太说的“现成的”是指工厂流水线生产的简易家具。但再过几年,人们就会开始追求手工的、有设计感的东西了。
租下店面后,秦建国开始忙起来。白天在文化宫上班,下班就去收拾店面。沈念秋周末回来帮忙,沈父沈母也时不时来看看。石头最喜欢跟来“帮忙”,拿着小扫帚东划拉西划拉。
十一月中旬,店面收拾得差不多了。秦建国做了个简单的招牌:“建国木艺工作室”。字体是他自己刻的,用的是松木本色,不刷漆,只上一层清油,露出木材天然的纹理。
招牌挂出去那天,邻居们纷纷探头看。
“哟,秦师傅,这是单干了?”隔壁修鞋的老张问。
“没有,还在文化宫呢,这边算个副业。”秦建国递过去一支烟。他知道在这个年代,“辞职单干”还是太扎眼,“停薪留职搞创作”听起来更稳妥。
老张接过烟,点上,眯眼看着招牌:“有想法。不过秦师傅,你这‘木艺’是啥意思?木匠就木匠呗。”
“木匠做实用家具,木艺做观赏摆设。”秦建国解释,“比如这个——”
他拿出一件新做的小摆件:一块巴掌大的核桃木,顺着木材天然的疤节和纹理,浅浅地刻了几道流线型的凹槽。不雕花,不刻字,就是木头本身的形态和质感。
老张拿在手里翻看半天:“这……这是啥?”
“就是块木头。”秦建国说,“但它有自己的美感,对吧?”
老张又看了会儿,慢慢点头:“你这么一说,是有点意思。这疤节,这纹理,像山又像水。”
“对,就是这个意思。”
店面开张头几天,看热闹的多,真正上门的少。偶尔有人进来,也是问:“能做衣柜吗?”“能修桌椅吗?”秦建国都接,但会拿出自己的创作给人看。
大多数人的反应和老张一样——先是疑惑,然后若有所思。只有少数人摇头:“这不就是块破木头吗?还卖五块钱?抢钱呢!”
对这些反应,秦建国都坦然接受。他记得前世看过资料,八十年代初的中国,现代艺术还处在萌芽阶段,大众接受需要时间。
十二月初,省工艺美术研究所的项目正式启动通知来了。同时来的还有王干事——区文化站的,三十出头,戴副眼镜,看起来很干练。
“秦建国同志,咱们区要办个‘迎新春民间工艺展’,顾研究员推荐了你。”王干事开门见山,“你这工作室不错,就是作品少了点。”
“还在创作中。”秦建国请王干事坐下,倒上热水。
王干事环视店面,目光落在那些实验性的小件上:“这些东西……跟传统工艺不太一样。”
“我想尝试些新东西。”秦建国说,“用传统材料和技法,表达现代审美。”
“有想法。”王干事拿起那件核桃木小件,“这个叫什么?”
“还没起名。”秦建国实话实说,“就是顺着木头的感觉做的。”
王干事看了很久,忽然说:“像流动的时间。”
这话让秦建国心里一动。前世他参加过很多展览,听过很多评论家的高谈阔论,但都没有这句话贴切。
“展览什么时候?”他问。
“元旦后,在区文化馆。”王干事说,“你有兴趣的话,准备几件作品。对了,最好能写个创作说明——现在讲究这个。”
送走王干事,秦建国开始认真准备参展作品。他选了五件:雷击木的《痕》、枣木的《生》、核桃木的《流》、拼贴的《融》,还有一件新做的——用老房梁木雕的《承》。这件最大,长约半米,雕的是一段粗粝的梁木,上面保留着原始的斧凿痕迹,只在中心位置浅浅地刻出层层叠叠的年轮。
沈念秋周末回来看见这件,轻声说:“像承载了很多记忆。”
“就是按这个意思做的。”秦建国说,“咱们这代人,还有上一代人,都承载了太多东西。”
创作说明他写得很朴实,没用什么高深术语:“这些木头都曾是有用之材,或被火烧,或被虫蛀,或被裁切。但伤痕也是记忆,缺陷也是特征。我想做的,不是掩盖这些痕迹,而是让它们成为表达的一部分。因为每个生命、每段历史都有伤痕,正是这些伤痕让我们成为自己。”
写完这段话,秦建国自己看了很久。这不仅是创作理念,也是他重生后的感悟——前世那些艰难困苦,这一世都成了财富。
十二月中旬,店里来了个特别的客人。是个戴鸭舌帽的中年人,穿着呢子大衣,一看就不是普通老百姓。
“您这儿……能做定制吗?”客人问。
“要看做什么。”秦建国说。
客人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是张黑白合影,七八个人的样子:“我想把这照片里的人物,用木雕表现出来。不是完全写实,要有点……艺术感。”
秦建国看了看照片,背景是东北的林场,人物都穿着厚厚的棉衣,脸上有冻伤的痕迹,但笑容很灿烂。
“这是?”
“我们知青点的合影。”客人说,“今年是我们下乡十周年,想做个纪念。”
秦建国心里一动。他也是知青,知道这种感情。
“可以做。不过我得说明,我的风格不是完全写实,会做一定的抽象处理。”
“就要这个效果。”客人很爽快,“完全像照片就没意思了。多少钱?”
秦建国算了算工料:“八十。”
客人没还价,当场付了三十定金:“年前能做好吗?”
“可以。”
这是工作室接的第一个大单。秦建国很用心,选了一块上好的椴木——木质细腻,适合雕刻人物。他没有照着照片刻一模一样的人像,而是把七个人物融合成一个整体构图:有的昂首挺胸,有的弯腰劳作,有的仰望天空。每个人的面部只做粗略刻画,重点表现姿态和动势。
刻到第三天,沈念秋回来了。她站在工作台边看了很久,轻声说:“你把自己也刻进去了。”
“什么?”
“这个人,”沈念秋指着其中一个略微佝偻的身影,“像你刚回城时的样子——背负着很多,但还在往前走。”
秦建国仔细看,确实有点像。不知不觉中,他把自己两世的感受都刻了进去。
十二月底,作品完成了。客人来取时,在作品前站了整整十分钟。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但眼眶红了。付完尾款,他又说:“我有个朋友在省外贸局,他们需要一批有特色的工艺礼品,你感兴趣吗?”
秦建国心里一跳:“当然。”
“那我帮你联系。”客人留下联系方式,“不过他们的要求比较高,要有中国特色,又要有现代感,能打动外宾。”
送走客人,秦建国深吸一口气。机会来了——比他预想的还要快。
元旦前一天,秦建国去文化宫办停薪留职手续。孙科长看着他的申请,叹了口气:“建国,你真想好了?现在文化宫马上要评级,你这一走,评级就没你份了。”
“我想好了,科长。”秦建国说,“评级的机会以后还有,但创作的好时光不等人。”
“你有手艺,有想法,确实不该困在这里。”孙科长最终还是签了字,“不过建国,记住文化宫永远是你的后路。”
“谢谢科长。”
走出文化宫时,天又下雪了。秦建国推着自行车,回头看了一眼这座俄式老建筑。他在这里干了一年多,修过无数桌椅柜架,也在这里开始了自己的创作探索。现在要离开了,心里竟有些不舍。
但更多的是期待。重生一次,他终于走上了自己想走的路。
回到家,沈念秋已经回来了,正在厨房包饺子。石头围着桌子转圈,小脸上沾着面粉。
“办好了?”沈念秋问。
“办好了。”秦建国洗了手过来帮忙。
沈父从书房出来,手里拿着几张报纸:“建国,你看看这个。”
是《人民日报》,头版有条消息:“进一步放宽个体经济政策,鼓励有特长人员自谋职业”。
“时机选对了。”沈父说。
晚饭时,一家人围坐吃饺子。秦建国举起酒杯:“爸,妈,念秋,谢谢你们支持我。新的一年,我会努力做出成绩。”
沈青山也举杯:“我们老了,时代是你们年轻人的。大胆去闯,但要记住——做艺术要真,做人要实。”
建国,我前几天在广播里面听到我们国家颁发了第一张个体经营的营业执照,你有空也把这个去办一下,咱们现在开店一定要合法合规!
“我记住了。爹”
夜里,秦建国和沈念秋躺在床上说话。石头在中间睡得香甜,小脸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外贸局那个单子,如果能成,咱们的路就走顺了。”沈念秋说。
“不止这个。”秦建国望着天花板,“我还在想,等开春了,咱们是不是该买套房子?”
“买房子?”沈念秋侧过身,“现在不是住得挺好?”
“不是现在住,是投资。”秦建国说,“我记得很清楚,八十年代后期,房价会开始涨。特别是临街的门面房,以后会很值钱。”
沈念秋沉默了一会儿:“你重生一次,就为这些?”
“不止。”秦建国握住她的手,“也为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为能给家人更好的生活,为能不辜负这个时代。”
窗外,1981年的钟声隐约传来。雪还在下,无声地覆盖着这个城市,也覆盖着过去的一切。
新的一年要来了。秦建国知道,属于他的时代,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