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朝堂之上,“刘混康”如常临朝。
他依旧在卯时三刻踏入文德殿,依旧在御座上倾听百官奏对,依旧用朱笔在奏章上批下“准”“驳”“再议”。退朝后,他依旧在御书房召见重臣,询问漕运、边关、科举诸事。夜晚,他依旧翻牌子召幸妃嫔,在龙床上发出均匀的呼吸。
满朝文武,无人察觉异样。
只有贴身侍奉三十年的老太监王瑾,在某次奉茶时,觉得陛下扶盏的手指温度,似乎比往日凉了半分。但他只当是秋深天寒,悄悄让人在殿内多添了炭盆。
他们不知道,御座上的那位,只是一具以“神游大法”分出的形神化身。虽承本体七成神识,能处理朝政、应对变故,却终究少了那口活生生的“气”。
真正的刘混康,已在九月十七那夜,于御书房密室中捏诀作法。龙袍之下,血肉之躯化作一道无形无质的“龙炁”,穿透宫墙,越过东海,以凡人无法理解的速度,在第七日黎明前,抵达了北美大陆东海岸。
他在朝霞城外三十里的一片红杉林中“落地”。
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只有晨雾在林间流动。当雾气散去时,林中多了一个人——四十来岁年纪,面容清癯,三缕长须,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靛蓝道袍,背着一个写有“铁口直断”的布幡,布幡角落绣着三个小字:吴友仁。
朝霞城正处于狂欢后的秩序重组期。
阳娃的音乐会带来了移民潮,也带来了混乱。不同族群的涌入让原有的治理体系捉襟见肘:罗马移民试图推行元老院制度,宋人移民抱团组建同乡会,阿尔冈昆土着要求更多土地权利,欧陆来的流亡贵族则忙着圈占港口附近的肥地。
法律成了摆设,拳头和金币才是硬道理。
吴友仁——或者说刘混康——就在这个时候,走进了朝霞城南门的榕树茶寮。
他先用了三天时间,在茶寮里摆摊算命。不收银钱,只收“故事”。来找他算命的,多是郁郁不得志的宋人移民:被罗马税吏欺压的小贩、被当地豪强抢了土地的农夫、在港口码头做苦力却拿不到工钱的匠人。
吴友仁静静地听,偶尔问几句。他指尖在桌上轻划,无人看见,那指尖流过的是山川地势、人口分布、物资流通的脉络。
第七日,他收了摊,走进城南一家挂着“仁义堂”匾额的中式酒肆。
酒肆后院,十七个宋人正在密会。他们是早期移民中混得最好的那批:三个拥有小型农场的庄主,五个掌控工匠行会的把头,两个经营船运的商人,七个手下有几十号弟兄的“江湖人”。他们聚在此处,是为了一件事——罗马总督伽尔巴刚刚颁布了新税法,要求所有土地所有者重新登记,并缴纳高额“土地确权费”。
“这是要吸干我们的血!”一个姓陈的农场主拍桌子,“老子开荒时,罗马人在哪?现在林子砍了、地养肥了,他们来收钱了?”
“不止,”船商李四海阴沉着脸,“港口新规,非罗马籍船只靠泊,抽三成货值作‘安全保证金’。明抢!”
“咱们得抱团。”江湖头目赵铁骨咬牙,“单打独斗,谁也不是罗马人的对手。但要是咱们这些宋人拧成一股绳——”
“拧成一股绳,然后呢?”吴友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十七人霍然起身,手按向腰间——那里藏着短刀、斧头、乃至一两把走私来的燧发手枪。
吴友仁却自顾自在空位坐下,拿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然后跟罗马人硬拼?你们拼得过正规军团?还是学那些土着,躲进深山打游击?”
“你是何人?”赵铁骨眯起眼。
“算命的,吴友仁。”他放下茶杯,“但今天不算命,只算账。”
他从怀中掏出一卷北美东海岸的地图——那地图精细得可怕,不仅标注了城镇、河流、山脉,连哪片林子有野牛群、哪段海岸适合私船靠泊、哪里的土壤适合种小麦还是烟草,都写得清清楚楚。
“朝霞城往北一百二十里,黑水河谷,有沃土三千顷,目前只有三个阿尔冈昆小部落季节性狩猎,无主之地。”
“往南八十里,鹰嘴湾,水深港阔,暗礁分布在此——”他指尖点出几个位置,“若能在此建码头,可避开罗马海关。”
“向西,翻过雾山,有露天铁矿苗,品位不高,但足够打造农具刀斧。”
十七人目瞪口呆。
“你……你怎知这些?”李四海声音发颤。这些情报,任何一条都价值千金。
吴友仁没回答,继续道:“单打独斗,你们是肥羊。抱团取暖,也不过是群羊。但若——”
他抬眼,目光如冷电扫过众人:
“若有一群狼,有地盘,有武器,有钱粮,有战船,还能让罗马人不敢轻举妄动……你们,愿不愿意做狼?”
后院死寂。
半晌,陈庄主哑声问:“怎么做?”
三个月后,“哥老会”之名,开始在北美东海岸流传。
它不像罗马人的元老院那样公开议事,也不像土着部落那样以血缘为纽带。它更像一株野蛮生长的藤蔓,根系深深扎进宋人移民的土壤里。
吴友仁是总舵主,但他极少露面。具体事务由“四梁八柱”分管:赵铁骨掌“武梁”,负责训练护庄队、搜集武器;李四海掌“财梁”,经营船运、走私、乃至放贷;陈庄主掌“地梁”,以各种手段——购买、置换、有时是武力驱逐——圈占土地;另有“信梁”掌情报,“工梁”管匠坊,“粮梁”控农庄……
他们行事隐秘而高效。看上一块地,先派人以市价购买;若原主不卖,便有无赖天天去骚扰;若还不从,某夜就会有一场“意外大火”。事后,哥老会的人会“恰好”路过,以极低的价格从焦土上“接手”土地。
他们建的工坊,生产的不只是农具,还有矛头、箭头、乃至简易的火药。农场里,除了小麦玉米,还暗中种植可以提供纤维制作弓弦的植物,以及一些能提炼镇痛药草——在缺医少药的边疆,这就是硬通货。
地方武装以“护庄队”名义组建,日常训练藏在深山营地。武器来源复杂:一部分从黑市购买,一部分由自家工坊打造,还有一部分……
来自海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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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末,北大西洋寒流南下时,三艘悬挂黑旗的帆船出现在鹰嘴湾外。
那是“血鲨”查尔斯的舰队。这个英格兰海盗头子,在加勒比海混不下去了,想来北美东海岸碰碰运气。他看中了哥老会新建的、尚未有正规军保护的鹰嘴湾码头,以及码头仓库里囤积的过冬粮食和刚炼出的一批铁锭。
查尔斯有六十个手下,人人有火枪弯刀,船上有六门火炮。他觉得,对付一群“种地的中国佬”,足够了。
月黑风高夜,三艘海盗船悄悄驶入海湾。
码头上静悄悄的,只有几盏风灯摇晃。仓库大门虚掩,里面堆满麻袋。
查尔斯咧嘴笑了,露出镶金的门牙:“羔羊们,爷爷来收税了——”
话音未落。
海湾两侧的崖壁上,突然亮起数十支火把。
几乎同时,尖锐的哨音划破夜空。那不是人吹的哨子,而是某种金属器具发出的、能穿透风声海浪的尖啸。
海盗们还没反应过来,箭矢已如暴雨般从崖顶倾泻而下。不是普通的箭,是特制的重箭,箭头包铁,专为破甲。
第一轮齐射,甲板上倒下十几人。
“有埋伏!开炮!”查尔斯吼道。
火炮还未调转方向,第二轮打击来了。不是箭,是“火罐”——陶罐里装满火药、铁砂、油脂,点燃引信后用简易抛竿掷出。陶罐在海盗船上炸开,火焰四溅,帆索瞬间燃烧。
混乱中,第三波攻击到来。
二十条小艇从海湾深处的芦苇丛中悄无声息滑出,每艇载四人,两人操桨,两人持弩。小艇贴近海盗船,弩手抬头,对准甲板上慌乱的人影,扣动扳机。
这是屠杀。
查尔斯至死都没看清敌人是谁。他只记得,在火焰与硝烟中,一个穿着靛蓝道袍的身影,如鬼魅般踏着缆绳跃上主舰甲板。那人手中没有刀剑,只有一根算命幡杆。
幡杆点出,轻飘飘的。
查尔斯的胸骨却如遭重锤,整个人倒飞出去,撞断桅杆,落入冰冷的海水。
战斗在一炷香内结束。
六十名海盗,五十二人当场死亡,八人重伤被俘。三艘船,两艘受损较轻,一艘主舰中度损伤。
吴友仁——刘混康站在主舰船头,脚下是查尔斯未冷的尸体。海风吹动他的道袍下摆,猎猎作响。
赵铁骨浑身是血(大部分是海盗的)跑来汇报:“先生,清点完了!缴获火枪四十三支,火药十二桶,铅弹无数,弯刀长矛各三十把,金币银币约合三千罗马第纳尔!粮食……够咱们吃三个月!”
刘混康看向那八名被按跪在甲板上的俘虏。
“问出老巢位置了么?”
“问了!往南三百里,有个小岛,是他们临时据点,还有留守的十几人,和囤积的物资——”
“斩了。”刘混康打断他,声音平静,“首级腌制,尸体喂鱼。船清理干净,明日天亮前,我要这三艘船挂上哥老会的旗——那面‘仁义四海’的杏黄旗。”
赵铁骨一愣:“先生,不审了?也许还能问出别的——”
“不必。”刘混康转身,望向北方朝霞城的方向,“我们要让所有人知道:动哥老会的东西,就是这个下场。至于情报……死人的情报,有时候比活人更管用。”
他顿了顿:“派快船去那个小岛,留守的海盗,一个不留。物资全部运回。”
“是!”
当夜,鹰嘴湾火光通明。哥老会的人清理战场,修补船只,搬运物资。那八颗经过简易防腐处理的海盗首级,被挂在新建的码头木桩上,面向大海,空洞的眼眶里塞着石灰。
次日,三艘悬挂杏黄旗、船身还留着硝烟痕迹的帆船,驶出鹰嘴湾,沿着海岸线巡航。所到之处,无论罗马巡逻船、土着独木舟、还是其他移民的小渔船,纷纷避让。
哥老会有战船了。
这个消息,如野火般烧遍北美东海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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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第一场雪落下时,哥老会已拥有:
· 直接控制的土地:黑水河谷农场(两千三百顷)、鹰嘴湾码头及周边林地(五百顷)、雾山铁矿区(一百顷)。
· 武装力量:常备“护庄队”三百人(装备缴获的火枪、自制弓弩刀矛),可临时征召的农庄工匠八百人。
· 船只:原海盗船三艘(改装后配备火炮十门),运输船五艘,快艇二十余条。
· 人口:依附哥老会的宋人移民家庭,已达一千两百户,近六千人。
更重要的是,哥老会建立了一套独立于罗马行政体系之外的“法度”:内部纠纷由“刑堂”裁决,赋税按收成比例缴纳(远低于罗马税率),子弟可入“义学”读书习武,孤寡由“善堂”供养。
对挣扎在边疆的移民而言,这不仅是组织,更是庇护所,是“王法不到之处的王法”。
而这一切的枢纽,那个名叫吴友仁的算命先生,却越来越神秘。他很少出现在人前,大多数时候,他在雾山深处的某个山庄里“闭关”。哥老会的大小事务,都由“四梁八柱”处理,但他们每旬必须去山庄“汇报”,领取下一阶段的“方略”。
有人猜测他是宋朝派来的密使,有人怀疑他是某个隐世的武林高手,还有人传说他精通奇门遁甲,能呼风唤雨——不然怎么解释哥老会每次行动都如天助,总能精准抓住机会、避开风险?
只有刘混康自己知道,哪有什么天助。
他只是将治理一个帝国的手段,用在了这片新大陆的角落。朝堂上的合纵连横,变成了移民群体间的利益交换;边疆的屯田戍边,化作了农场与武装的结合;甚至对付政敌的权谋,也演变成了清除海盗、震慑对手的雷霆手段。
他在山庄密室里,有一面墙,贴满了北美东海岸的地图和信息。每天,都有“信梁”的情报送来:罗马军团调动、土着部落动向、其他移民势力的消长、海贸航线变化……他在这些信息中,寻找着裂缝与机会。
夜深人静时,他偶尔会想起汴京的朝堂,想起那具正在替他坐龙椅的分身。
“还不够快……”他对着地图喃喃。
哥老会的发展速度,已经超越了最乐观的预期。但在刘混康眼中,这还远远不够。北美太大了,罗马的根基太深,土着的力量也不容小觑。哥老会现在只是一条盘踞在东海岸一角的强龙,要想真正“定鼎新陆”,需要更多时间、更多资源、更多……契机。
他拿起笔,在地图上的某个位置画了一个圈。
那是五大湖区域,土着传说中的“神赐之地”,也是罗马探险队最近频繁活动的方向。
“下一阶段,该往西看了。”
窗外,北美初雪无声飘落,覆盖山川原野。
而在汴京,御书房里的“刘混康”,正批复着关于“移民金帐汗国事宜进展顺利”的奏报。
无人知晓,大宋皇帝的真身,已在万里之外,亲手点燃了一把野火。
这把火,将在不久的未来,燎原整个新大陆。
而第一个察觉到不对劲的,是维吉尔。
他在罗马安插的探子,送来了一份关于“北美新兴宋人组织‘哥老会’”的密报。报告中提到了鹰嘴湾歼灭海盗的细节,提到了那个神秘的“吴先生”。
维吉尔看着报告中“靛蓝道袍”“铁口直断幡”的描述,手指轻轻敲击桌面。
“算命先生……组织移民……屠灭海盗……”
他忽然想起,刘混康邀请阳娃去汴梁时,曾在信中附了那首诡异的《坤》曲。
又想起,朱熹突然开始负责向金帐汗国和巴黎移民。
再想起,大宋朝廷最近对北美事务的“异常沉默”——按照常理,哥老会这种规模的民间武装崛起,汴京早该有反应了。
可是没有。
一丝寒意,爬上维吉尔的脊背。
他推开窗,望向东方。
“刘混康……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雪花飘进书房,落在他的掌心,迅速融化。
仿佛某种征兆——看似柔弱的,未必不能吞噬烈火。
而真正的风暴,往往从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悄然孕育。
此时,刘混康正在雾山山庄,对赵铁骨下达新指令:
“开春之后,派一支勘探队西进。不要声张,扮成皮货商人。我要知道,从雾山到五大湖,一路上有哪些部落,哪些资源,哪些……可以成为盟友,或者敌人。”
“是!”
赵铁骨退下后,刘混康走到山庄露台。
脚下是苍茫的北美大地,积雪覆盖着森林与河谷。更远处,朝霞城的灯火在暮色中明明灭灭。
他张开手,一片雪花落在掌心。
没有融化。
北美之雪,比汴京的,更冷,也更耐得住温度。
他握紧拳,雪花在掌心碎成冰晶。
“这里的冬天很长。”他轻声自语,“但春天来了,该发芽的,总会发芽。”
“无论是麦子,还是……野火。”
远处,哥老会的杏黄旗在寒风中招展,猎猎作响。
那旗帜下,是三千把磨利的刀,六百支填好火药的火枪,和六千颗在异乡寻找归属的心。
而这一切,都握在一个本该坐在万里之外龙椅上的人手中。
分身坐朝堂,真龙潜渊薮。
这场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