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和殿那场惊世演出后的第三日,朱熹请见。
时近黄昏,御书房内只点了一盏羊角宫灯,刘混康正在批阅关于汴京粮仓存量的奏报。内侍通传时,他笔尖未停,只说了声“宣”。
朱熹入内时,步履比平日沉重三分。他穿着深蓝道袍,头戴方巾,面上的纹路在跳动的灯影里显得格外深刻。行礼后,他不等赐座,便直起身,目光如炬:
“陛下,老臣有三事不得不言。”
刘混康这才放下笔,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朱子请讲。”
“其一,阳娃此人,其形不阴不阳,其声非人非鬼,所歌《坤》曲更悖逆人伦天道。将大地厚德喻为‘系统清理’,将生死循环解为‘数据重组’,此乃以奇技淫巧乱我华夏正统!老臣那夜彻查典籍,《坤》之词中‘传感器’‘缓存区’‘硅基碳基’等语,遍寻经史子集未见出处,必是妖言杜撰!”
朱熹语速越来越快,衣袖微颤:“陛下试想,若万民皆信此说,视父母养育为‘单向输送’,视祖宗安葬为‘回收坠落的硅’,则孝道何存?人伦何存?此乃掘我文明根基之祸首!”
刘混康啜了口茶,神色未变:“其二?”
“其二,阉人歌队之事。”朱熹的声音压低,却更加尖锐,“宦者去势,本为侍奉宫闱之需。陛下令其习乐歌,已违祖制。那夜竟令彼等与妖人同唱邪曲,更使阉宦之声与‘坤德’并论——此非但辱没圣学,更开千古未闻之恶例!若后世仿效,以残缺之身妄议天地大道,纲常必溃!”
“其三?”刘混康放下茶盏,瓷器与檀木案几相触,发出清脆一响。
朱熹深吸一口气,躬身长揖:“其三,老臣恳请陛下——即刻驱逐阳娃一行出宋境,永不得入;销毁《坤》曲一切抄本;解散阉人歌队,严惩教坊司涉事官员;并下诏申明:凡有传唱邪说、混淆乾坤者,以左道论处!”
御书房内安静下来。
灯花爆了一声。
刘混康缓缓靠向椅背,手指轻敲扶手。半晌,他才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朱子,你说阳娃之说是‘倒退’?”
“正是!乃道德人伦之大倒退!”
“那依朱子之见,”刘混康抬眼,“何为‘进步’?”
朱熹一怔,随即肃容:“进步者,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明人伦、遵礼法、敬天地、法祖宗!是使民知廉耻、守本分、各安其位!绝非如阳娃这般,以妖异之形、诡谲之声,乱人视听、毁我纲常!”
“说得好。”刘混康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温度,“那朱子可知,此刻罗马、金帐汗国乃至高丽、日本,有多少士人在传抄《坤》曲词文?有多少工匠在仿制阳娃服饰?有多少乐师在琢磨那夜阉人和声的发声之法?”
朱熹脸色一变。
“你不知道,朕知道。”刘混康从案头抽出一份密报,轻轻一推,纸张滑到朱熹面前,“三日前演出,五日内,汴京书坊私印《坤》词者十七家,售价已炒至十两银子一页。临安、泉州、成都皆有快马来索抄本。日本遣唐使昨夜叩宫门求见,只为问一句‘硅基碳基’究竟何意。”
他站起身,踱到窗边,望向暮色中的宫殿飞檐:
“朱子,你熟读史书。可知当年佛教东传,多少大儒斥其为‘夷狄之术,乱华夏之正音’?结果如何?禅宗渐盛,理学亦从中汲取心性之说以自固。”
“可知永乐年间,西洋自鸣钟传入宫中,多少人嗤笑‘奇技淫巧,不足为道’?而今军器监半数新械,皆有齿轮传动之理。”
他转身,目光如刀:“今日阳娃一曲《坤》,词虽荒诞,声虽诡异,然其‘以非人视角观天地’之理路,其‘阉人之声竟可证大道’之颠覆——已然撼动天下学人之心。此非汴京一城之事,乃寰宇风气之变。”
朱熹急道:“陛下!岂可因新奇而纵容异端——”
“不是纵容。”刘混康打断他,声音转冷,“是‘用’。”
他走回案前,拾起那份粮仓奏报:“朱子,你只看到阳娃乱道,却看不到——此刻欧陆青年,因慕阳娃之名,纷纷向往新大陆。罗马精锐人口持续流失,此消彼长,正是大宋之机。”
“你只听到阉人唱歌有违祖制,却想不到——那五十个少年,皆是罪臣之后或贫家弃子,本为宫中累赘。但经此一事,他们已成‘能用之材’。”
刘混康俯身,双手撑案,凝视朱熹:
“朱子,你理学讲究‘理一分殊’。今日朕便告诉你:他罗马之‘倒退’——放任阴阳不分、纵容异说横行、甚至以阉人之声乱正统——恰是我大宋之‘进步’良机!”
朱熹如遭雷击,踉跄后退半步。
“因为当罗马人沉迷于阳娃的‘超越性别’,我大宋可暗中铸剑。”
“当金帐汗国效仿其奢靡风尚,我大宋可倾销丝绸瓷器。”
“当天下士人争论‘硅基碳基’之时——”刘混康直起身,一字一顿,“我大宋,正好做那‘清理缓存’之人。”
御书房死寂。
羊角灯的光晕在朱熹脸上晃动,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位皇帝,比阳娃那非人之歌更陌生,更……可怖。
“所以,”刘混康坐回御座,恢复平静语气,“第一,阳娃一行,朕非但不会驱逐,还要以国宾之礼厚待。她下一站将往金帐汗国,朕已备厚礼,托她带去——礼物中,有大宋最新的冶铁术图解。”
“第二,《坤》曲抄本,非但不毁,还要由翰林院出面,编纂注疏版。注疏中,自然要以理学正之、导之、化之。此事,便请朱子主持。”
朱熹猛然抬头。
“第三,”刘混康的声音斩钉截铁,“阉人歌队,解散。五十少年,即日遣返原籍,赐银十两,令其归乡,不得再入汴京。”
这个转折让朱熹再次愣住。
“陛下……为何?”
刘混康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因为他们已完成了使命。那夜的演出,已经证明‘残缺之声可证大道’——这个念头,此刻已种在天下人心中。种子既下,栽种之人便不必再留。留之,反成话柄。”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况且,五十阉人同唱《坤》曲,声势太盛。盛极必衰,不如趁此时机,将他们遣散。此举既显朕遵祖制、远阉宦,又可示天下:大宋虽有容异之量,然纲常根本,不可动摇。”
朱熹怔怔听着,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他忽然明白,那场演出,从头到尾都是局。阳娃是棋子,阉人歌队是棋子,甚至他朱熹今夜这番激烈的谏言——恐怕也在皇帝的算计之中。
“至于第四,”刘混康从案头又取过一份卷宗,“向金帐汗国与巴黎移民之事,筹备已毕。名录在此,共三千户,匠人占七成,农户三成。此事关重大,需德高望重之臣主持。”
他看向朱熹,目光深沉:
“朱子,你学问贯通,德行素着,又深恶阳娃之乱道——由你来操办移民,最是妥当。因为你会确保,这些去往异邦的宋人,带去的是耕织技艺、是礼法伦常、是我华夏正道,而非什么‘硅基碳基’的邪说。”
他微微一笑:“此事,还有劳朱子了。”
朱熹站在御书房中央,羊角灯的光将他佝偻的身影投在青砖地上,拉得很长。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拒绝?皇帝已将移民之事提升到“对抗异端、传播正道”的高度,他身为理学宗师,有何理由推拒?
接受?那便意味着,他要亲手将三千户宋人送往异邦,送往那个阳娃即将抵达的、被皇帝形容为“倒退”的漩涡之中。
而他今夜所有激昂的谏言,所有对道统危亡的痛切,最终换来的,竟是这样一份差事。
“朱子?”刘混康的声音传来。
朱熹缓缓躬身,动作有些僵硬:“老臣……领旨。”
“甚好。”刘混康重新拿起朱笔,仿佛方才一切只是寻常议事,“移民三月后启程,细则朕已批注卷末。朱子可先阅之,若有疑问,明日再议。”
“是。”
“退下吧。”
朱熹退出御书房时,暮色已浓。宫道两侧的石灯次第亮起,青石板路泛着冷光。
他抱着那份移民卷宗,一步一步走得极慢。
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晦庵,理学之要,在‘存天理、灭人欲’。然天理何在?若天理不在经书,而在……在那些被世人唾弃的、残缺的、非人的所在,你当如何?”
那年他二十岁,答得斩钉截铁:“天理必在经书,必在圣贤,必在人伦日用之间!此外皆是邪妄!”
如今他六十三岁,奉旨遣散五十个用“残缺之声”唱出惊天曲调的阉人少年,又要亲手送三千户百姓前往异邦——去那个皇帝口中“倒退”却“可为大宋所用”的世界。
而他毕生扞卫的道统,在皇帝眼中,似乎也只是“可用”与“不可用”的筹码。
宫门外,等候的弟子迎上来:“先生,陛下如何说?”
朱熹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卷宗,封皮上“移民金帐、巴黎事宜总录”几个字,在暮色中渐渐模糊。
“回去吧。”他听见自己说,“明日,还有许多事要办。”
弟子见他神色有异,不敢多问,搀扶他上轿。
轿帘放下时,朱熹最后看了一眼巍峨的宫门。那里面,皇帝正在灯下批阅奏章,筹划着如何利用“他人的倒退”成就“大宋的进步”。
而五十个少年,即将带着十两银子,回到他们早已陌生的原籍。
阳娃一行人,或许已在准备前往金帐汗国的行装。
三千户移民,将在三个月后登船,驶向未知的彼岸。
这个世界,正以他无法理解、也无法阻止的方式,轰鸣向前。
轿子起行时,朱熹闭上眼。
他忽然想起那夜阳娃最后的眼神——清澈、平静,仿佛看透了这一切。
“因为我是你第三百零七万种形态。”
“一块会行走的正在思考的——”
“生机勃勃的石头。”
石头。
朱熹苦笑。
原来自己,也不过是这块大石头上,一道即将被“清理”的旧纹饰。
轿外,汴京的夜市开始喧闹,灯火如河。
而御书房内,刘混康批完了最后一份奏报,唤来内侍:
“传旨教坊司:五十阉人,明晨辰时遣散。不得延误。”
“再传密旨给泉州市舶司:阳娃船队离港时,暗中加派两艘战船护航——务必保她平安抵达金帐汗国。她还有用。”
内侍领命退下。
刘混康独自坐在御书房中,手指轻抚案头那页《坤》词抄本。
他的目光,落在最后一句:
“悲伤是碳基的冗余程序。”
“而我将在下次造山运动中,学会用岩浆的语调——”
“为新生大陆命名。”
他轻声重复:“新生大陆……”
窗外,夜幕彻底降临。
星子如钻石,镶嵌在黑色的穹窿之上。
而大地沉默,仿佛真的在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