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还在照着那片灰烬,风把落叶掀开一角。陈麦穗站在习字棚外,铜杖握在手里,指节有些发白。她低头看了眼脚边的犁头,铁面已经磨出暗光,木柄被手汗浸得发深。
阿禾走到她身边,声音压得很低:“他们走了,但不会停。”
“我知道。”她说。
她转身走进棚子,炭笔在木片上划出两个字:**明理**。写完,她把笔放下,对围在门口的妇人们说:“明天,我们去博士宫。”
没人说话。
李寡妇抬起头:“去那里做什么?”
“讲学。”陈麦穗说,“带犁去讲。”
第二天一早,三十个妇人聚在村口。她们没拿竹简,也没背布袋,肩上扛的是木杠,杠子中间绑着那架旧犁。陈麦穗走在最前头,铜杖点地,一下一下,像打节拍。
阿禾跟在后面,手里举着一杆长竿,竿上挂着一匹红布。是“陇西红”,刚织好的那批,颜色正,布面紧实。风吹过来,布角扬起,扫过路边的草尖。
队伍穿过田埂,走过石桥,路上的人停下来看。有人认出那是赵家村的麦穗,也有人认出那犁——去年暴雨夜挖沟渠时用过的,犁头还带着泥干后的裂纹。
博士宫建在坡上,门前两棵老柏树,台阶共三十六级。守门的弟子穿着青衣,见一群妇人抬着犁走上来,立刻伸手拦住。
“此地非市集,不得喧哗。”
陈麦穗没停下。她走到台阶下,抬起手。妇人们把杠子放下,犁稳稳落地。红布从竿上滑下,铺在石阶上,像摊开的一块血。
她开口:“请诸生出来,辨一辨这两样东西——犁能翻土,布能遮身,和《女诫》比,哪个更近圣心?”
里面静了一会儿。
然后脚步声响起。五个儒生走出来,领头的年轻,眉心有道竖纹。他站在最高一级台阶上,俯视着她们。
“妇人擅闯学宫,已是无礼。还以耕具污我清净之地,岂不荒唐?”
“你们讲礼。”陈麦穗说,“那我问你,圣人吃饭穿衣,靠谁?”
“自然是天地所赐,百姓供奉。”
“百姓是谁?”她往前一步,“是我这样的人。我种粟,你吃;我纺线,你穿。没有这犁翻土,没有这手指织布,你能站在这里念《女诫》吗?”
那人脸色变了。
“你可知士不执耒?君子远庖厨,此乃古训!”
“好。”她说,“既然你说古训至上,那就请你先做古训里该做的事。我们也不多求——只请你在这十亩荒地上,亲手耕三日。若你能种下种子,活过苗,我们便闭学堂。若不能,请你们以后少说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
周围一下子安静了。
一个年长些的儒生怒道:“你这是胁迫清流!”
“不是胁迫。”她说,“是请你们试试活着。”
她指向田边那片荒地:“地在那里。犁也在这里。你们若真懂圣人之道,就该知道,民以食为天,才是第一句。”
人群开始聚集。附近的农夫、路过的小贩、赶车的老汉,都停下来看。博士宫的长老也出来了,站在门廊下,却没有阻止。
五名儒生互看一眼,终于有人下了台阶。
第一天,他们勉强翻了半亩地。太阳还没落山,就有两人手掌磨破,蹲在地上喘气。夜里,一人没回宿舍,直接走了。
第二天,只剩三人。插秧时歪七扭八,行不成行,株不成株。几个孩子跑过去数,笑出声:“这不是种田,是画鬼符!”
第三天清晨,最后两人走到地头。其中一人刚扶住犁把,腿一软,跪在了泥里。
他抬头看着陈麦穗:“我……我不懂。你们每天这么干,怎么还能站起来走路?”
她没答话,只是提过陶壶,舀了一碗水递过去。
那人双手接过,一口气喝完。水顺着嘴角流到衣领,湿了一片。
她蹲下来,和他平视:“因为你是在‘被迫’,而我们,是在‘活着’。活着的人不怕累,只怕饿,更怕被人当成不会说话的牲口。”
远处站着的妇人们慢慢围过来。李寡妇从怀里掏出一双草鞋,放在田埂上。老陶匠的妻子拄着拐,把一块干饼放在石头上。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喊口号,但他们看得见那些目光。
儒生低下头。
陈麦穗站起身,环顾四周:“谁见过饿死的圣人?谁见过冻死的贤者?”
没人回答。
她举起那匹红布:“这布是谁染的?是谁织的?是谁运到郡城换回粮食的?是这些女人。她们没读过《诗》《书》,但她们养活了家人,教孩子识字,建起了学堂——这才是真德。”
李寡妇突然上前一步:“我男人战死了,我要不种地,娃咋活?”
老陶匠妻拄拐高喊:“我识字是为了看懂药方,不是为了听你们骂我该闭嘴!”
声音一个接一个响起。
“我学算账,是因为去年被克扣了三斗米!”
“我来上学,是因为我不想再被人骗签地契!”
“我想知道井水能不能喝,不想等孩子病了才找大夫!”
人群沸腾了。
“布娘子说得对!先活命,再论德!”
“先活命,再论德!”
声浪滚过田野,连坡上的柏树叶子都在抖。
那几个儒生站在原地,有的低头,有的闭眼。其中一个忽然弯腰吐了一口,脸色发青。
陈麦穗看着他们,声音轻了些:“你们读的书,是我们种的粟磨成粉写在竹片上的;你们穿的衣,是我们纺的线织成的。若真敬圣人,请先敬那些让圣人得以存在的手和脚。”
她说完,转身要走。
走了几步,又停下。
“德不在嘴上,德在手上。你们若愿学,明日可来学堂,我们教。”
她拿起铜杖,往回走。妇人们跟在后面,脚步比来时重,也比来时稳。
太阳偏西时,她们回到村口。有人开始哼歌:“犁一头,布一匹,女子也能定高低。”调子粗,却响亮。
陈麦穗落在最后。她站在田埂上,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博士宫。屋顶的瓦在夕阳下泛着暗光。
她的左手按在犁柄上,右手握着铜杖。影子拉得很长,横过新翻的土。
风把红布的一角吹起来,贴在她的麻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