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还照在“妇学堂”那块新匾上,木头的气味混着墨香飘在棚前。人群没有完全散去,还有不少妇人站在院子里,手里攥着竹片或布条,低声说着话。陈麦穗站在台阶上,铜杖插在脚边,掌心还残留着刚才摸过木匾的触感。
她正要转身回棚,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
“荒唐!女子聚众识字,成何体统!”
那人穿着深衣,束发戴冠,脸上带着怒意。他站在门口,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那块匾上,眉头拧紧。
“此等败坏纲常之举,当立即闭堂!”
棚子里一下子安静了。炭笔停了,手也停了。有人往后退了一步,有人抓紧了衣角。
陈麦穗没动。她看着这个儒生,认得这种人。他们不说农事,不问收成,只讲什么“德”与“礼”。她记得以前有人骂她“牝鸡司晨”,也是这样一副面孔。
她没说话,只轻轻抬手,对身旁的阿禾点了下头。
阿禾立刻转身往村口走。
儒生见没人应声,声音更高:“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是圣人之言,谁敢违逆?”他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卷竹简,高举过头,“《女诫》在此,尔等皆当跪听!”
他把竹简往地上一掷,简片散开,发出脆响。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脚步声。慢,但稳。一根铜杖点着地面,一步步走近。
里正赵德来了。他喘着气,站到妇学堂门口,横杖而立。
“住口。”他说。
儒生皱眉:“你是何人?敢阻我宣讲圣训?”
“我是这村里的里正。”赵德声音不大,却压住了对方的声势,“你可知这学堂是谁准的?”
“不过民间私设,有何凭据?”
“郡守亲题‘妇学堂’三字,令下‘陇西女子可习字可制器’。”赵德抬起铜杖,指向门上的匾,“官令在此,谁敢说它不合法?”
儒生脸色变了:“郡守被妖言所惑!妇人干政,必生祸乱!古有妲己亡商——”
“够了。”陈麦穗开口了。
她走上前一步,弯腰从棚角拎起一架旧犁。铁头已经发黑,木柄磨得光滑。她又扯过一匹红布,是“陇西红”,刚织好的那批。
她把犁放在地上,布展开来,铺在门前的土坪上。
“你说圣人有训。”她说,“那我问你,圣人吃饭穿衣,自己种粟织布吗?”
儒生张嘴要答,却被她眼神止住。
“若没有女人舂米、纺线、织布、做饭,圣人穿什么?吃什么?早饿死了,还能留下这些话教训我们?”
她用犁尖点了点地:“这犁翻的是土,不是礼。这布裹的是身,不是枷锁。”
风刮过来,吹得红布一角扬起,贴在铜杖上。
没人说话。
儒生盯着那布,嘴唇动了动,忽然冷笑:“巧言令色!妇人之智,不过如此。你们今日聚众抗礼,明日便要夺权干政,天下岂不大乱?”
“我们不要权。”陈麦穗说,“我们要活命。”
她指着棚里墙上贴的那些纸条:“她们想学算账,是因为被人克扣工钱;想识地契,是因为田亩数从来不知道;想防坏酱,是因为孩子吃过变质的吃食拉肚子。这些事,是你坐在博士宫里能懂的吗?”
儒生脸色发青。
“你不懂耕作,不懂织布,也不懂井水多深、粮食几斗。你说的‘德’,是空的。我们的字,是写在泥地里的,不是念在嘴上的。”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你要闭这学堂,可以。先问问这些人,愿不愿意再回去当哑巴,当瞎子,当任人哄骗的傻子。”
她看向四周。
李寡妇往前站了半步。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也挪了位置。老陶匠的妻子拄着拐,把写满问题的竹片举了起来。
儒生环视一圈,发现没有一个人低头。
他咬牙,猛地从袖中抽出另一卷竹简,狠狠摔在地上。
“执迷不悟!”他说,“总有一日,朝廷会收回此令!你们这些妇人,终将为今日之举付出代价!”
他说完转身要走,却又停下。
一只手按在袖口内侧,动作极快,像是确认什么还在。
陈麦穗看见了。
那不是普通的竹简藏法。他的左袖深处,似乎另有东西,比信卷更薄,更硬。
她没出声。
赵德拄着铜杖,也没拦。
儒生走了几步,又回头,指着那块匾:“此匾一日存在,礼教便一日蒙羞!”
“礼教若连女人读书都要压,那它早就蒙羞了。”陈麦穗说。
儒生瞪着她,最终一甩袖,大步离去。
风从门口灌进来,吹得红布哗啦作响。那卷《女诫》躺在土里,被风吹开一页,又被尘盖住。
赵德喘了口气,抬手抹了把额头的汗。
“麦穗。”他说,“这不会是最后一个。”
“我知道。”她说。
她弯腰捡起那架犁,轻轻放回棚角。铜杖仍插在原地,影子斜斜打在“妇学堂”三个字上。
阿禾回来了,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陈麦穗点头,转身走进棚子,拿起一支炭笔。
她在一块新木片上写字。一笔一划,很慢。
外面还有人在等。她们没走,也没有喊口号。只是站着,像之前那样,手里拿着竹片、布条、破碗。
一个穿粗麻衣的小女孩挤到前面,仰头看着她。
陈麦穗停下笔,低头看她。
小女孩伸出手,掌心里躺着一颗干瘪的枣。
“娘让我给你的。”她说。
陈麦穗接过,放进怀里。
她走出棚子,站在台阶上,身后是那块刚写的木片,上面写着两个字:**明理**
她看向村口的方向。
那里空着。
但她知道,那个人不会就这么算了。
她把铜杖拔起来,握在手中。
左手按着犁柄,右手握着杖身。
她的脚边,有一小片被风吹来的灰烬,盖住了半片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