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还斜在棚子边上,木板上的“习字堂”三个字被风吹得晃了一下。陈麦穗刚走出棚门,就听见布市那边传来一阵吵嚷。
她转头看去,一个穿深色短褐的男人正站在摊前,手里举着一匹刚买的布,冲人群大喊:“麦穗骗人!这字布遇墨就糊,根本不能用!”
那布是织了“民”“经”“纬”几个字的粗麻布,专供识字妇人带回家临摹。男人话音一落,直接从袖中掏出一个小陶瓶,把黑乎乎的液体全泼在布面上。
墨顺着布纹迅速散开,像水渗进沙地。围观的人顿时静了。有人低声说:“真的糊了……”几个刚学写字的织妇脸色发白,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陈麦穗没动。她盯着那人的动作,发现他倒墨时手腕稳定,不像慌乱之人。更奇怪的是,他一边泼一边往后退,像是等着看什么反应。
阿禾从侧边走过来,低声道:“那人不是本地口音,刚才买布时多给了三枚半两钱,说是‘敬重教字之人’。”
陈麦穗点点头,轻声说:“拿下他。”
阿禾一步上前,手已按住那人肩膀。男人猛地挣扎,却被阿禾反拧手臂压在地上。她动作利落,顺手在他腰间一摸,抽出一封油纸包好的信。
信上写着:“毁字布,断妇学,速归复命。”没有署名,但笔迹瘦硬,横画收尾处微微上挑,和郡城御史台公文上的批字如出一辙。
陈麦穗接过信,看了一眼,没说话。她弯腰捡起那匹被泼墨的布,走到染缸旁。
染缸里是刚调好的红靛汁,准备给新一批素布上色。她抓住布角,慢慢将整匹布沉进缸中。
众人屏息看着。几息之后,她拎起湿布。
墨迹正在褪去。原本被黑液覆盖的地方,字迹反而更加清楚。红底黑字,“经”“纬”二字清晰分明,像是用刀刻上去的。
她把布举高,让阳光照过去。
“你们都看看。”她说,“墨进去,不是毁了字,是洗出了字。”
没人说话。连那个被按在地上的男人都停了挣扎,瞪着眼看那块布。
“我们织布时,先上经线,再过纬线。每一根线都有位置,不会乱走。这字也一样。”她指着布面,“墨来了,像风刮过田埂,可根还在土里。只要根不烂,苗就能长。”
李寡妇挤到前头,伸手摸了摸布面。“字真的没坏?”她问。
“没坏。”陈麦穗把布递给她,“你念一遍。”
李寡妇嘴唇动了动:“经、纬……民。”
周围有人跟着小声念起来。
那男人突然吼道:“你们蠢!这是障眼法!陆御史不会放过你们!”
阿禾一掌拍在他后颈,他声音戛然而止。但她没松手,反而伸手探进他发髻,从里面抠出一小片铜片。只有指甲盖大,一面刻着细纹,像是半个虎符。
阿禾眯眼看了片刻,低声说:“是监察令碎片。御史私令,能调驿马。”
陈麦穗接过铜片,放在掌心看了看。她没生气,也没冷笑,只是转身走向习字棚。
她把那匹显字的布挂在木架上,正对着门口。
“从今天起,识一个字的人,可以领一尺字布回家。”她说,“不要钱,也不卖。谁想学,就拿去。”
一个年轻妇人颤声问:“要是……再有人泼墨呢?”
“泼吧。”陈麦穗说,“墨越多,字越清。”
人群慢慢安静下来。有人开始往棚子里走,伸手去碰那些写满炭笔字的木片。一个老妇拿起炭笔,照着布上的“民”字,在竹片上一笔一笔描。
阿禾把人押到角落,用麻绳捆了双手。她站在棚子侧面,一手按着腰间的匕首,目光扫过四周。
太阳偏西了一些,光从棚顶斜切进来,照在那匹红布上。字影落在地上,像一块块砖,铺在泥地上。
陈麦穗蹲下身,从鹿皮囊里取出一块旧布。是去年记农事用的底布,上面有她画的格子和标记。她把它摊在桌上,对围过来的几个妇人说:“这不是布,是账。每一道线,都是我种过的地。”
一个织妇指着其中一处红点:“这个……是不是春旱那年,你在北坡试新种法的地方?”
“是。”陈麦穗点头。
“我给你送过水。”
“你也记得。”
女人笑了下,低头又去看那块布。她忽然说:“原来我们一直都在写字,只是没人告诉我们。”
棚子里的声音多了起来。炭笔划过木片,竹片,石板。有人写错了,拿指甲刮掉重来;有人写得好,主动帮旁边的人扶手。
一个老妇举起自己的竹片:“我这个‘纬’字,横够平了吗?”
陈麦穗接过来看了看:“再抬一点手腕。”
老妇试了几次,终于写出一条直横。她咧嘴笑了,眼角堆起皱纹。
太阳移到棚子另一侧,木板上的影子变了方向。“习字堂”三个字被拉长,边缘模糊。风掀动一角,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陈麦穗走到囡囡身边。小女孩正用袖子小心擦去“经”字旁边的一个墨点。
“你很认真。”她说。
囡囡抬头:“我不想写错。这两个字,像是能吃进去一样。”
陈麦穗没再说话。她看着那些伏案写字的人,看着她们粗糙的手握住炭笔,看着她们皱眉、涂改、重新落笔。
这些手曾经只会揉面、纺线、拔草。现在它们在学另一种力气——把想法刻出来。
李寡妇忽然说:“麦穗,以后我们写的这些,能不能也挂出去?”
“当然能。”
“就挂在布市墙上?”
“可以。”
“那我和别人说,这不是布,是文章,你信不信?”
屋里笑起来。这次笑声长了些,带着点底气。
陈麦穗走到门口,望向远处山路。牛车已经不见了,旗子也没了影。但她知道,那面写着“令行陇西”的小旗还在往前走。
她回头,看见囡囡把写好的“经纬”两个字举起来,对着光看。炭迹清晰,纸背透亮。
“麦穗姨。”囡囡忽然问,“如果经歪了,纬还能对吗?”
陈麦穗还没答话,棚外传来脚步声。
一个身影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匹布。布面上,经纬分明,两个字用深褐色植物汁液织成——“经纬”。
来人是赵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