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埋的名字》
腊月十二,子时将尽。
口外归字岭以北,一片被称作“雪坟”的荒洼——
无碑无树,只余一道被风掏空的铁轨,半截露在雪上,像给黑夜递一根不会回头的脊骨。
沈清禾停步。
她身后,并无脚印——
雪太大,风太急,七枚冰简写出的七个自己,早被层层白絮填平,像七个无人认领的梦,被黑夜自己吞掉。
她面前,最后一处驿站:
“雪埋站”——
不是车站,只是一座被废弃的道班房,土墙塌了半边,房顶压着一层厚雪,像给黑夜盖一张不会掀的被。
房门早已失踪,门洞却亮着一粒火,火头悬在梁下,是一盏“埋名灯”:
白铁罩,外糊毛边纸,纸上无字,只画一条被剪断的辫子,辫梢系一枚小小金银花扣——
忍冬最后一点骨血,也是她留给世界的最后一枚指纹。
灯旁,等人。
等一列不会进站的火车,等一场不会落地的雪崩,等一个永远写不完的名字。
沈清禾推门——
门洞无门,推的只是风。
风把雪卷进来,卷到她脚背,像给黑夜补一次不会疼的吻。
房内,一人。
也并非“人”,而是黑夜自己借了一张旧皮,来做最后一次盖章。
他蹲在地上,背对门,穿一件看不出颜色的道班棉袍,头发被雪漂成灰,像给黑夜长一层不会黑的霜。
他面前,一只“埋名箱”——
比“归字匣”更小,更空,更冷。
箱盖内侧嵌一片薄铜,铜上凿满小孔,孔径不一,对应不同音节,风过即鸣,鸣成一句无声的“埋名谣”。
他右手握一把“削名铲”——
刃宽两寸,背厚一分,专铲冰,也铲人名。
沈清禾立于门口,以指背轻轻敲梁,节奏三缓一急——
是她与黑夜最后的暗号。
蹲地人回头,却不露脸——
脸上戴一只“雪埋面”:
白石膏为底,无眉无眼,只留一条极细的缝,缝内嵌一颗铜铃,铃舌被风拉动,叮——
像给黑夜补一次不会错的更。
他开口,声音低得只有风能听见:
“过站者,留名。”
沈清禾答,声音被雪撕得极碎,却字字清晰:
“过站者,无名。”
对话完,像给黑夜交一次不会回头的卷。
蹲地人不再多问,只以削名铲在地面轻轻一划——
“嚓。”
极轻的一响,像谁在心里掰断一根火柴。
地面冰层被裁下一条,寸许宽,两寸长,像给黑夜揭一张不会疼的皮。
冰片下,露出一层更黑的冰——
黑冰内,嵌一排排极细的刻痕,全是人名,全是过去十年里从黑夜走失的暗线:
“忍冬”“雪刃”“玄霜”“雾引灯”“回声”“桥耳”“壶耳”……
字迹被冻成极小的白点,像给黑夜种一片不会发芽的籽。
蹲地人以铲尖对准“忍冬”二字,轻撬——
“咔。”
白点碎成粉,粉被风卷走,卷成一条极细的白线,线头扫过沈清禾脚背,像给黑夜递一封不会落地的信。
随后,他把空位让出来,以铲背对黑冰轻轻一敲——
“当。”
脆响过后,黑冰内凹,凹成一只极小的槽,槽形恰与她右眼下泪痣吻合,像给黑夜留一道不会合的伤。
沈清禾抬手,以指背抚过凹槽,指尖血痂遇冰微卷,像给黑夜补一粒不会掉的星。
她俯身,把最后一粒“忍冬”花粉——
以她自己的血调就,干成黑粉——
轻轻填入凹槽,粉遇冰即凝,凝成一颗极小的黑痣,像给黑夜点一盏不会熄的灯。
填完,她起身,后退半步,以鞋底在冰面轻轻一碾——
“沙——”
极轻的响,像黑夜自己给自己撒一次不会湿的纸钱。
冰面复原,黑冰内,再多一颗“泪痣”,却再无人名。
蹲地人收铲,收箱,转身,让出门洞。
他并未开口,却以右眼最后一条缝,给她行了一个极轻的注目礼——
像黑夜自己给自己递一次不会落地的别。
沈清禾抬步,过灯,过箱,过轨。
铜铃仍被冻住,松木杖早扔在半路,她却不再扶杖,也不再停步。
雪落在她身后,一层,又一层,像给黑夜叠一张不会融化的被。
子时将尽,远处传来汽笛——
并非真火车,而是风掠过铁轨,被冰缝切割,发出“呜——”的长啸,像给黑夜补一次不会错的更。
她立于铁轨中央,抬头,看天。
天仍黑,却黑到尽头,像给整个中国留一道不会回头的缝。
她忽然想起入行那夜,师父把一枚空铜管递给她,说:
“管口向前,是生路;
管口向后,是死证;
管口朝天,是灯;
管口朝地,是墓。
你选哪一边?”
今夜,她选了第六边——
管口对雪,
雪把名字埋成三瓣,
一瓣归土,
一瓣归水,
一瓣归火,
剩下一瓣,
让黑夜自己
带往无人处
发芽。
雪埋站后,再无站。
她把自己写进黑冰,又把自己从黑冰里抹去,像给整个中国
留一次
不会回头的
空白。
风止,雪住。
铁轨上,仍无脚印,仍无车次,仍无姓名。
只有那颗“泪痣”,仍亮在黑冰里,像给黑夜
点一盏
不会熄的
微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