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朵的眼神骤然一冷,她太熟悉这种气息了——这是“规矩”在垂死挣扎,试图用更森严的等级来压制即将失控的混乱。
蓝阿公,埋盐!阿朵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得像是从胸腔里震出来的。
蓝阿公早就哆嗦着候在一旁,怀里死死抱着九个灰扑扑的麻布袋子。
那是“断契盐”,掺了这几十年来焚毁名册剩下的纸灰,最要紧的,是里面埋了小满剪下来的胎毛和指甲。
老头子也不顾地上的泥浆,跪在墙根下,枯瘦的手指像鸡爪子一样刨开烂泥,将盐袋子一个个按进土里。
盐入土三寸,异变陡生。
原本湿润粘稠的泥土瞬间板结,那九个盐袋的位置周围,竟凭空结出了一层黑色的厚霜。
那霜花并不晶莹,反而透着股死气沉沉的灰败,若是凑近了看,能在那霜层里清晰地看见一道道细小的抓痕,就像是有无数只指甲盖大小的手,正拼命想要从地底下挠破这层封锁钻出来。
但这仅仅是开始。
接下来的三天,清源村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小满病了。
这孩子自从那天之后,就再也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她总是蜷缩在草垫上,在梦魇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呓语,有时候是哭,有时候却是在笑,笑得让人毛骨悚然。
别应……别应……小满闭着眼,满头冷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们用我的嘴叫你……别应啊……
每次惊醒,顾一白都能看见她的枕巾上洇着一滩淡红色的唾液。
掰开嘴一看,那条原本粉嫩的舌头,舌尖已经溃烂得不成样子,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嚼过一遍。
第三天傍晚,阿朵脸色铁青地捏着三根银针,不管小满如何挣扎,快准狠地刺破了她的十宣穴。
黑紫色的血珠子滴落在粗陶碗里,并没有散开,而是在碗底像水银一样滚了两圈,最后竟缓缓聚拢,扭曲成几个歪七扭八的血字:
灶冷了,该换锅。
看到这几个字的瞬间,蓝阿公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旱烟袋摔成了两截。
逆唤术……这是逆唤术啊!
老头子声音都在劈叉,这是三百年前《失姓录》里的邪法!
地底下那些东西急了,它们没法直接上来,就想借这娃的口,把咱们的魂喊下去!
若是让小满把那名字喊全了,这村里所有人的脑子,哪怕是一条狗,都得变成白纸!
必须隔开。
蓝阿公咬着牙,眼底满是恐惧,把这娃关到井台那个铁笼子里去!
那里四面透风,不接地气,声音散得快!
顾一白没有反对。
他看着被葛兰抱走、还在不断呕血的小满,转头看向了湖心的那尊石像。
在他脚边,怒哥正把一堆被墨汁浸透的残页吐在地上。
那是从大蛊师书房暗格里翻出来的,上面除了账目,还夹杂着一些奇怪的波纹记录。
顾一白手里捏着一枚刚做好的简易法器——那是用铜丝和灵石碎片拼凑出的拾音阵,正对着那些波纹反复比对。
音轨对上了。
顾一白此时的脸色比锅底还黑,这根本不是什么账目。
这是录音。
他指尖颤抖地在那段复原的音频上点了一下。
哇——
一声极其微弱,却尖锐得像是要刺穿耳膜的啼哭声突兀地响起。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成千上万个婴儿的第一声啼哭,被重叠、挤压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低频噪音。
三十年,所有‘夭折’孩子的哭声,都被他们存下来了。
顾一白的声音冷得掉冰碴,他们把这些哭声当成了‘燃料’。
他从怀里掏出一枚薄如蝉翼的东西,那是刚蜕下来的空蝉壳。
蝉蜕属金,性灵,最能传声。
怒哥。顾一白把蝉蜕递过去,下去一趟。
怒哥看着那道还在冒着黑烟的地缝,难得没有废话,叼起蝉蜕,翅膀一收,像颗炮弹一样扎了进去。
顾一白并指为剑,在蝉蜕入地的瞬间,猛地催动灵力。
蝉蜕遇湿即鸣。
嗡——
原本只有风声的地缝深处,突然传来了一声极其清晰、稚嫩的女童声,那声音穿透了厚重的岩层,带着一股灼烧肺腑的热浪,直直地撞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娘……我还在烧……
这一声,彻底击碎了阿朵最后的犹豫。
放人。
阿朵大步走向井台,一把扯断了铁笼上的锁链。
她没有把小满抱出来,而是牵着她的手,一直走到誓墙的最高处。
不用怕。
阿朵蹲下身,平视着小满那双充满恐惧的眼睛,如果他们要换锅,那我们就把灶给砸了。
她指着墙下那片空荡荡的泥地。
唱。
对着那些名字唱。
若你觉得那是你的亲眷,就请他们的影子,踩过自家的门槛。
小满颤巍巍地张开了嘴。
那不成调的歌谣再次响起。
起初只有风声回应,但紧接着,令人头皮发麻的一幕出现了。
正午的阳光下,村里一百多户人家的门前,原本空无一物的水泥地上,突然多出了一道道黑色的阴影。
那影子只有两三尺高,胖乎乎的,有的扎着羊角辫,有的还含着手指头。
它们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门口,却没有任何一个能与现存的孩子对上号。
是狗蛋!
那是俺家狗蛋的虎头帽影子!
一个妇人突然疯了一样扑向自家门口的影子,却扑了个空,只有满嘴的泥灰。
别乱!
蓝阿公嘶吼着指挥,葛兰!
拿石灰粉!
把影子圈出来!
报乳名!
葛兰带着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手里提着装满石灰的大桶,疯了一样在村里狂奔。
二柱家,大丫!到!
李拐子家,铁蛋!到!
每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报号,那誓墙上原本猩红如血的名字,就会有一个瞬间转变为灿烂的金字。
一个,十个,五十个……
当第七十三个名字金光大作之时,整片大地突然像是羊癫疯发作一般剧烈抽搐起来。
之前那只枯手留下的五道深沟里,猛地喷出数米高的血浆。
这些血浆没有四散飞溅,而是顺着裂缝蜿蜒爬行,眨眼间在地面上拼凑出一个方圆十丈的巨大符文。
那符文像是一张被人强行缝上的嘴。
噤声印……顾一白瞳孔骤缩。
这是‘终祭’里用来封印‘母恸之源’的手段。
这音一出,所有的哭声、歌声戛然而止,就像是整个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
小满站在高处,死死盯着那个巨大的符文,突然开口,声音虽然哑,却异常清晰:
它不是怕我们找孩子……它是怕妈妈们想起来,自己曾经哭过。
与此同时,远处的山巅之上,一道赤红色的闪光稍纵即逝。
那是地师一脉特有的传讯烟火。
这道无声的命令,瞬间传入了潜伏在暗处的残余地师耳中:活捉那个女孩,剜去舌根,别让她再发出任何声音。
夜色如墨,原本喧嚣的村庄在噤声印的压制下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井台边,那座铁笼孤零零地立在风口,小满蜷缩在里面,似乎已经耗尽了力气沉沉睡去。
而在井台的阴影处,三个身着夜行衣的地师弟子,正像壁虎一样贴着地面无声滑行。
为首那人手里,倒扣着一把泛着幽蓝光泽的匕首——那是专门用来断绝言灵、切割声带的“断言匕”。
夜色比化不开的浓墨还要稠。
井台边的风打着旋儿,把那座孤零零的铁笼吹得微微摇晃。
小满蜷在笼角,呼吸轻得像只随时会断气的小猫。
三个黑影贴着地面游了过来。
他们的动作很怪,膝盖几乎不弯曲,完全靠脚踝的发力像蛇一样滑行。
这是地师一脉的“贴地游”,专门用来在房梁或者窄道上无声行走。
领头那个,手里的断言匕在月光下泛着一股子死鱼眼的蓝光。
他屏住气,手指刚刚搭上铁笼冰凉的栅栏,还没来得及发力,耳边突然炸起了一声脆响。
这声音太突兀,像是半夜里谁家老棺材板被人狠狠敲了一记。
“谁!”那人手一抖,断言匕差点脱手。
梆!梆!
又是两声,急促,干脆,透着股不要命的狠劲。
井台对面那个废弃的磨盘后面,慢慢站起一个人影。
李老栓手里攥着一根磨得油光发亮的竹梆子,另一只手死死捂在腰间。
他六十七了,背早驼了,但这会儿站得像根钉进地里的老木桩。
“我就知道有人要来掏窝子。”李老栓的声音哑得像是含了把沙子,他没看来人,只是盯着笼子里惊醒的小满,“更夫打更,防的就是你们这些见不得光的耗子。”
“找死。”领头的黑影冷哼一声,身形一晃,那把断言匕直奔李老栓咽喉而去。
李老栓没躲。
他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决绝,那只一直捂在腰间的手猛地一扯。
一团火光在两人中间炸开。
那不是什么精良的火器,就是过年剩下的散碎鞭炮药和铁钉子缠成的土雷。
巨大的冲击力把那地师直接掀翻了个跟头,半边脸都被铁渣子糊烂了,哀嚎着在地上打滚。
李老栓也被震飞了出去,重重撞在磨盘上,嘴里涌出一口血沫子,但他咧嘴笑了,露出缺了两颗门牙的牙床。
剩下的两个地师一看这架势,哪还敢硬拼,脚尖一点就要往屋顶上蹿,打算割断吊着铁笼的绳索把人带走。
只要上了房,就是他们的天下。
可惜,他们忘了这是哪儿。
刚踩上瓦片,一张巨大且带着腥味的大网就兜头罩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