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阿公皱着眉,浑浊的眼珠子转了两圈:“还能是啥?穷人家没奶水,都是用米汤熬糊糊。讲究点的,会去求那‘安神散’拌在里头,说是大蛊师赐的,吃了不惊厥,长得壮。”
“安神散。”顾一白嗤笑一声,眼神冷得像刀子,“怕是‘断魂散’吧。”
他扭头看向蹲在房梁上梳理羽毛的怒哥。
“别臭美了,干活。”顾一白指了指远处几户还在冒炊烟的人家,“去这几家的米缸、橱柜顶上找找,有没有那种用黄纸包着的旧药粉。顺便,把那几家正在喂奶的碗给我也顺几个回来。”
怒哥翻了个白眼,翅膀一振,化作一道红光消失在雨幕中。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怒哥回来了。
爪子上抓着几个豁了口的粗瓷碗,嘴里还叼着几个发黄的纸包。
顾一白接过纸包,还没打开,一股子甜腻腻的杏仁味就钻进了鼻孔。
这味道太熟了。
他在茅山藏经阁那本被老头子拿来垫桌脚的《禁录》残篇里见过。
这叫“逆恩蛊”,不致命,甚至还能强身健体,唯一的副作用就是——“锁情”。
中了这蛊的人,骨血里会对至亲产生本能的排斥。
一旦动了寻亲的念头,或者是真的认出了血亲,脑子就像被钢针扎进去搅动一样疼。
疼久了,人就学乖了。
为了不疼,他们会下意识地把那份亲情当成洪水猛兽,甚至把想来相认的亲人当成仇人推开。
这哪里是让人长得壮,分明是把人养成了一把没有感情的锁,专门锁住这村子里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粉里有毒。”顾一白把纸包扔进一旁的积水里,粉末遇水瞬间化开,冒出一股令人作呕的黑烟,“阿朵,动手吧。”
阿朵点点头,转身看向那群还在发愣的村民。
“所有家里的‘安神散’,交出来。”阿朵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石头上的钉子,“蓝阿公,熬解药。”
大部分村民早就被刚才灶台里的棺材板吓破了胆,这会儿乖得像鹌鹑,让干啥干啥。
只有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婆,死死护着怀里的一个陶罐子,坐在泥地里撒泼打滚。
“这是祖宗传下来的!你们这是要绝我的后啊!”老太婆满脸泥水,哭得呼天抢地,“俺家孙女从小身子弱,断了这个是要她的命啊!”
她怀里搂着个六七岁的小丫头,脸色蜡黄,眼神呆滞。
“阿婆,那是害人的东西。”葛兰想去扶她,却被老太婆一口唾沫啐在脸上。
“你个外人懂个屁!俺孙女只要一听见谁说‘找姐姐’,头就疼得撞墙!只有喝了这个才不疼!”老太婆吼得脖子上青筋暴起。
顾一白眉梢一挑,大步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那老太婆。
“找姐姐。”他突然对着那小丫头轻轻说了三个字。
下一秒,那原本呆滞的小丫头突然浑身剧烈抽搐,双手死死抱着脑袋,喉咙里发出尖锐的惨叫,整个人像是被电击了一样直挺挺地往后倒。
“妞妞!”老太婆吓傻了。
顾一白一把捏住小丫头的下巴,另一只手从蓝阿公递过来的碗里舀了一勺刚熬好的解药,强行灌了进去。
药汁入喉。
小丫头的抽搐慢慢停了,惨白的脸上泛起一丝血色,那种要把头撞烂的痛苦神色渐渐消退。
老太婆愣在那儿,手里的陶罐子“啪”的一声摔碎在地上。
黑色的药粉洒了一地,被雨水一冲,露出里面几只还没化干净的黑色虫尸。
“作孽啊……”老太婆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俺这是天天在喂孙女吃毒虫啊!”
人群里一片死寂。
只有雨声,和老太婆撕心裂肺的哭声。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帮忙分发解药的陈皮匠,手突然一抖。
他正在给蓝阿公递药葫芦,结果手滑了一下,那个他随身带了几十年的棕色酒壶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那是他的“命根子”。
村里人都知道,陈皮匠每天都要喝一口这特制的药酒,说是补身子,其实是为了压制当年的旧伤。
酒液溅了一地,也溅在了他露在外面的小臂上。
陈皮匠本能地想去擦,可手刚碰到皮肤,整个人就僵住了。
那褐色的酒液沾到皮肤,竟然没有散开,而是像活物一样渗了进去。
紧接着,他那满是老茧的手臂上,浮现出两个淡淡的红色字迹——“丙申”。
丙申年。
那是他儿子的生辰。
陈皮匠像是被雷劈了一样,死死盯着那两个字。
三十年前,村长告诉他儿子生下来就夭折了,尸体处理了。
为了安抚他,村里特意给了他这个药方,让他每天喝,说是能强身健体,以后还能再生。
“丙申……”陈皮匠嘴唇哆嗦着,突然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
他疯了一样冲向自家后院的工棚。
顾一白眼神示意,阿朵和几个青壮年立刻跟了上去。
不到两分钟,陈皮匠从工棚底下的泥地里,刨出了一个小小的瓦罐。
那瓦罐做得极其精致,像是一具微缩的棺材。
陈皮匠颤抖着手,起开封泥。
里面是一瓶暗红色的液体,粘稠得像血。
瓶身上贴着一张发黄的符纸,上面用朱砂写着一行字:“戊午·承重引”。
戊午,是陈皮匠自己的生辰。
这一刻,哪怕是再迟钝的人也明白了。
这不是什么药酒。
这是用他儿子的血肉,酿成了这瓶“引子”,让他这个当爹的,每天一口一口地喝下去。
喝了这血,他就成了那个“自愿献祭”的容器,用自己的阳寿,去滋养地底下的那个东西。
“啊——!!!”
陈皮匠仰天长啸,声音里带着血泪。
他猛地抓起那瓶“承重引”,跌跌撞撞地冲向还在燃烧的焚名台。
“给我烧了!把这吃人的东西烧了!”
他把瓶子狠狠砸进火堆里。
“呼!”
原本红色的火焰,在接触到那瓶液体的瞬间,骤然变成了诡异的紫黑色。
火苗蹿起三丈高。
那一刻,所有人耳边都听到了声音。
不是风声,不是雨声。
是无数个稚嫩的童音,在火海里凄厉地哭喊。
“娘!别喝!那是我的血!”
“爹!好疼啊!”
这声音钻心蚀骨,让在场的每一个大人都捂着胸口跪倒在地,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了一样疼。
“轰隆隆——”
大地深处传来一阵闷雷般的轰鸣。
顾一白猛地抬头,目光锁死那座誓墙。
只见那块巨大的石碑底部,裂缝正在飞速扩大。
那只原本从地底伸出来的苍白手臂,此刻像是被烫到了一样,正缓缓往回缩。
但在缩回去的瞬间,那五根手指死死扣住地面,在坚硬的混凝土上犁出了五道深不见底的沟壑,就像是五颗钉子,想要强行锁住这片大地。
“仪式休克。”顾一白眯起眼睛,语速飞快,“这系统被切断了供养,正在自我修复。它要把地底下的东西强行拽出来。”
地面震动得越来越剧烈,仿佛有一头巨兽正在地壳下翻身。
就在这地动山摇之中,一个小小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走向了城墙的尽头。
是小满。
她光着脚,踩在泥水里,一步一步走到那块唯一的空白石板前。
“小满!回来!”葛兰惊恐地大喊。
小满像是没听见一样。
她站在那块空白的石板前,伸出满是黑灰的小手,轻轻贴在冰冷的石头上。
“我知道你们怕被人认出来……”
小满的声音很轻,但在这一片混乱的轰鸣声中,却清晰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可我也怕啊。我怕叫了娘,她不理我;怕跑了过去,她把我推开。”
小女孩慢慢跪了下来,额头抵着石板。
她开始哼唱。
那是一首不成调的曲子,没有任何歌词,只有最原始的、属于孩子寻找母亲时的呢喃。
“呜——呜——”
歌声一起,那燃烧着紫火的焚名台突然静了下来。
火光中那些凄厉的哭喊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柔的共鸣。
整面誓墙开始发出嗡嗡的震颤声,像是在回应小满的歌声。
石板上那些已经被擦除的名字,一个接一个地重新浮现出来。
但这一次,不再是血红色的诅咒,而是泛着柔和的白光。
白光流转,最后汇聚在小满面前的那块空白石板上。
没有名字。
只有一行歪歪扭扭,仿佛是用指甲一点点抠出来的字迹:
“阿娘——你也迷路了吗?”
字迹浮现的瞬间,那只即将缩回地底的手臂猛地僵住。
整片誓墙像是活过来了一样,表面原本坚硬的石皮开始像波浪一样起伏,无数细密的裂纹如同蛛网般疯狂蔓延,而在那裂纹的最深处,一抹令人心悸的猩红正缓缓渗出。
那令人牙酸的石裂声并没有因为小满的歌声停止而减弱,反而像是无数只白蚁在啃食朽木,沙沙作响。
这墙上的名字不是在简单的显形,它们在动。
那些原本镌刻在石皮表层的名字,像是被赋予了某种畸形的生命,正如同受惊的蛆虫一般在石面上疯狂游走、挤压,似乎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正试图将这些散乱的笔画重新编纂,强行归档进一本新的、更严苛的“户籍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