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平时村里晒谷子用的网,但这会儿网上湿漉漉的,浸满了浑浊的泥浆水。
那两个地师刚被网住还在挣扎,可皮肤一沾到那泥水,就像是被泼了硫酸一样尖叫起来。
“别打我!我没偷吃!我没偷吃啊!”其中一个疯了一样用头撞瓦片,另一个更是诡异,居然左右开弓,狠狠地抽自己耳光,把脸都抽肿了还在不停手,嘴里念叨着:“我不该看……我不该看……”
那是蓝阿公特调的“哭土浆”。
里面掺了那些无名孤坟上的土,一旦沾身,心里最见不得光的亏心事就会变成恶鬼找上门。
阿朵是从暗处走出来的。
她没急着去扶李老栓,也没看那两个疯了的地师,而是径直走到那个还在冒烟的土坑边,捡起了一块还在燃烧的破布片,扔进了一旁早就准备好的破铜盆里。
然后她才把那个铜盆倒扣在地上。
“摁过来。”阿朵的声音很轻,但在这一片哀嚎声中却清晰得可怕。
几个壮实的村民冲上去,把那三个已经失了魂的地师像拖死狗一样拖过来,强行按着跪在那个倒扣的铜盆前。
阿朵拉开了铁笼门。
小满吓得浑身发抖,阿朵却只是握住她冰凉的小手,轻轻拍了拍那滚烫的铜盆底。
第一下。
三个地师浑身一僵,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
第二下。
那个脸烂了一半的地师开始剧烈喘息,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
第三下。
“啊——!!”
三个地师同时崩溃了。
那种恐惧不是面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像被人扒光了皮扔回了童年的噩梦里。
他们死死盯着那铜盆底,那里刻着一行不起眼的小字:戊午·承重。
那是他们小时候被卖进地师门做道童时,每天早晨点卯磕头的那块铜砖编号。
只有磕出血印子,才有饭吃。
“我不是执事!我只是不想再听那哭声!饶了我吧!”那个自扇耳光的地师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整个人瘫软如泥,“下面还有两个!就在下面!那是‘活祭桩’,看着那些没死的娃!”
这边的动静刚歇,村口的岔道上又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更多的黑影正往这边赶。
秦九娘坐在一块青石板上,那双蒙着黑布的眼睛明明看不见,却准确地转向了那群人来的方向。
“来了。”她淡淡地说了一句,“葛兰,鞋。”
葛兰咬着嘴唇,领着几个小媳妇,把几十双花花绿绿的小布鞋扔在了路中间。
那些鞋子只有巴掌大,鞋帮上纳着千层底,里面塞着掺了小满带血唾液的糯米团子。
地师的大队人马冲得很急,根本没在意地上的这点破烂。
可当第一只脚踩上去的时候,异变突生。
滋滋——
像是一块滚烫的烙铁扔进了猪油里。
鞋里的糯米团遇热化开,原本坚实的土路突然像沼泽一样翻涌起来。
那些地师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脚陷进去了,拔不出来。
而更恐怖的是,那泥浆里伸出了无数双苍白的小手,死死抓住了他们的脚踝。
“这是什么妖法!?”有人惊恐地大喊。
那些手印不是真的,却是这三十年来,无数个在这条路上被抱走的孩子留下的最后一点念想。
“百婴索命!是百婴索命啊!”
人群炸了锅。
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黑暗中,有人开始挥刀乱砍,惨叫声、咒骂声混成一团,却是自己人在砍自己人。
趁着这乱劲,陈皮匠带着几个壮劳力,悄无声息地摸进了祠堂东侧的那个废弃猪圈。
根据俘虏的交代,入口就在这下面。
撬开满是猪粪味的石板,一条阴森的砖道露了出来。
陈皮匠没有犹豫,提着把杀猪刀第一个跳了下去。
尽头是一间暗室。没有刑具,只有满墙挂着的铜铃。
每一个铜铃里,都封着一截发黄的指骨,下面贴着一张泛黄的符纸,写着乳名和时辰。
陈皮匠的手在抖。他在找,找他五年前丢掉的儿子。
终于,他在角落里看到了一个刻着“丙申·承重”的铃铛。
他颤巍巍地伸出手,轻轻摇了一下。
这铃铛没有发出叮当声,反而从里面传出一个低沉、沙哑,充满磁性的成年男人声音,在狭窄的暗室里反复回荡:
“你儿子死了,别找了。”
陈皮匠如遭雷击。
五年前,就是这个声音告诉他,孩子掉河里冲走了。
为此,他喝下了那个所谓能安魂的“承重引”,浑浑噩噩过了五年。
原来这生意,也是做出来的。
“烧了!”陈皮匠眼珠子通红,像是要滴出血来,“全他娘的给我烧了!”
一堆堆铜铃被扔进了焚名台的大火里。
火焰舔舐着铜皮,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
就在这时,小满突然挣脱了阿朵的手,像一只扑火的飞蛾,直直冲向那堆烈火。
“小满!”阿朵一惊。
小满没进去,她站在火边,狠狠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噗——
一口血雾喷在火焰上。
原本橘红色的火焰瞬间变成了惨碧色。
紧接着,那些还没烧化的铜铃里,炸出了无数个女人的尖叫声:
“还我孩儿!!”
“把我的狗蛋还给我!!”
那声音太凄厉,太整齐,就像是把成百上千个母亲撕心裂肺的一瞬定格,然后同时释放出来。
整个清源村的大地猛地一震。
那种震动不是地震,而是像有什么东西在地底深处被这股怨气硬生生撑爆了。
静眠坡的坟群里,七座毫不起眼的无碑假坟突然塌陷,露出下方黑洞洞的管道口。
风从那些管道里灌出来,带着地底积攒了三十年的腐臭和绝望。
如果有人敢凑近那个风口往里看,会发现那狭长的管道内壁上,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用指甲、用血、用牙齿刻满了同一个字:
顾一白站在誓墙的最高处,一直没有动。
直到那一刻,他看着焚名台冲天而起的碧火,感受着脚下那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地脉震动,原本一直紧锁的眉头反而松开了。
他从怀里贴肉的口袋中,小心翼翼地摸出了一截只有小指长短、通体焦黑的木头。
那是雷击枣木的芯子,他压箱底的宝贝。
“总算把这口闷气给透出来了。”
顾一白指尖一捻,那截木头在他手里微微发烫,像是感应到了即将到来的风暴。
“怒哥,把你的火借我一点,这‘灶’既然砸了,那就得换把更大的火来烧。”
怒哥那双绿豆眼瞪得溜圆,也没废话,扑腾着翅膀就冲进了夜色里。
那身影不像是个送信的,倒像是个要去抢劫的土匪,只不过这次它抢的是眼泪。
顾一白没看它,手里的刻刀稳得出奇。
那截雷击枣木芯子硬得像铁,刀锋每下去一分,都能听见极其细微的“滋滋”声,那是木头里残存的雷火气在跟精钢较劲。
七枚,不多不少。
每一枚都被削成了两头尖、中间鼓的枣核样,这种形状在炼器行当里叫“双头蛇”,专钻那种这就是死都不肯开口的气眼。
“这玩意儿要是扎歪了,咱们都得被反噬成傻子。”顾一白低声咕哝了一句,把削好的木钉拍在掌心。
手心全是汗,但他没擦,只是把那几枚钉子在掌纹里狠狠攥了攥,像是在给这几样死物喂点活人气。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怒哥回来了。
它没落地,而是在顾一白头顶盘旋了一圈,抖了抖那一身炸毛的红羽。
点点晶莹的水珠顺着它的翎羽甩落下来,不像雨,倒像是谁把天上的星星给摇碎了。
顾一白早有准备,手腕一翻,七枚木钉凌空接住了那些泪珠。
滋——!
泪水一碰木钉,立刻腾起一股子白烟。
那烟不散,反而像是有了灵性,死死缠在木钉上,渗进去,直到那原本焦黑的木头泛起一股子诡异的青灰色。
“成了。”顾一白眼皮一跳,“这眼泪里有这几晚做梦听见孩子喊救命的魂劲儿。”
另一边,城墙下。
几十个火把将这面斑驳的石墙照得通亮。
阿朵站在最前面,手里捧着一大把刚烧制出来的笔。
那笔杆子惨白惨白的,是用静眠破烂棺材板里的碎木屑压成的,笔头不是毛,而是混了那个叫招娣的姑娘遗发烧成的灰。
蓝阿公管这叫“哭骨笔”。
“都听好了。”阿朵的声音不大,甚至有点哑,但在这死寂的夜里,每个字都像石头一样砸在地上,“不准写名字,不准写什么时候死的,也不准写怎么丢的。”
底下的母亲们有些茫然,有的还在抽噎,手里攥着那渗人的骨笔,不知道该往哪落。
“只准写……”阿朵顿了顿,喉咙动了一下,“你们最后一次抱他的时候,对他说的什么话。”
人群里静得可怕,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一个穿着打满补丁蓝布衫的女人颤巍巍地走上前。
她是村西头的刘嫂,眼睛早就哭瞎了一只。
她摸索着墙面,那粗糙的石砾划破了她的指尖,但她没停。
骨笔落在墙上,没有墨,却留下了漆黑如铁的印记。
【饭在锅里,别凉了。】
写完这一句,刘嫂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整个人瘫软下去。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别去水边玩。】
【娘给你纳的新鞋,就在枕头底下。】
【等过年给你买糖吃。】
【听话……】
没有什么豪言壮语,全是些平时听了嫌烦,如今想听却再也听不到的琐碎唠叨。
当第一百二十三个母亲颤抖着写下“把衣服穿好”的时候,异变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