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不是想出来找孩子。”阿朵的声音冷得像冰,“它们是恨。”
恨那些后来放弃了寻找的亲人,恨那些最终认了命的父母。
“轰——!”
一声巨响。
那两扇刻满名字的石门根本不是被推开的,而是向内塌陷,像是被里面的什么东西一口吞了进去。
一股带着腐烂霉味的腥风从洞口呼啸而出。
黑暗中,几十道半透明的影子像是饿急了的狼,并没有扑向顾一白他们,而是化作一道道灰色的流光,直扑村里那些亮着灯的窗户。
它们伸出的手指尖利如钩,嘴里发出凄厉的尖笑:“既然不认,那就一起走吧……都下来陪我……”
就在这群疯了的影子冲进村子的瞬间,顾一白突然抽了抽鼻子。
风向变了。
原本只是土腥味的空气里,突然多了一股焦臭味,就像是烧焦的头发混杂着死老鼠的味道。
他猛地回头看向村西头的一户人家,那家的烟囱里,原本白色的炊烟,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惨惨的绿色。
那绿烟并不往上飘,反而像是被什么重物坠着,刚出了烟囱口就贴着瓦片往下淌,活像一条惨绿色的鼻涕虫。
顾一白脚尖在树杈上一点,整个人如一只大鸟般滑翔而下,落地时顺势一滚,卸去了冲力,起身后直奔那冒烟的灶房。
这户人家姓王,家里只剩个瞎眼老娘。
此时灶膛里火烧得正旺,但屋里却阴冷得像冰窖。
顾一白冲进灶房,一股子令人作呕的油腻味儿扑面而来。
不是猪油,是那种陈年腊肉放坏了之后,又混进了烧焦羽毛的怪味。
“别碰!”
身后传来一声低喝。
蓝阿公被两个后生架着,气喘吁吁地跟了进来。
老头子也不嫌脏,伸出枯瘦的手指,在漆黑的灶膛沿口抹了一把。
指尖上全是油腻腻的黑灰。
蓝阿公把手指凑到鼻子底下嗅了嗅,脸色骤变,接着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头皮发麻的动作——他伸出舌尖,舔了一下那层黑灰。
“呸!”
老头子狠狠啐了一口,混浊的老眼里全是惊恐:“造孽……这是骨头渣子。这灶膛里烧的不是柴,是棺材板!”
顾一白心头一跳,目光瞬间锁定了灶膛边堆着的那几捆干柴。
那些木柴看似寻常,但断口处木质发黑,纹理扭曲,隐约透着一股土腥气。
“这就是前些年村里为了‘省事’,从乱葬岗那些没主的小棺材上拆下来的板子。”蓝阿公的手在抖,“村长说那些夭折的孩子没入祖坟,棺材也是浪费,不如拆了给大家烧火取暖。大家都贪那点便宜……”
顾一白只觉得后脊背发凉。
所谓的“取暖”,根本就是个幌子。
这分明是个绝户计——用这些带着死孩子怨气的棺材木做饭烧水,每一口饭、每一瓢水,都是在用活人的阳气去“温”那些死而不散的阴魂。
这是在把全村人都变成祭品。
“不仅是烧。”
门口传来一个沙哑的女声。
秦九娘扶着门框,那双灰白的眸子虽然看不见,却死死盯着灶台的方向。
她舌头受了伤,说话有些含糊,但语气急促。
“火的热气……不对。正常的热气往上走,但这灶里的热气,在往地底下钻。”
秦九娘侧过头,鼻翼微微翕动:“村里所有的灶台,烧出来的热气都在顺着墙根流,像水一样,最后都流向了……誓墙。”
顾一白脑中那根弦崩的一声响了。
这就对上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单纯的闹鬼,而是一个精密的能量循环系统。
地下的“守忆冢”积攒怨气,地上的活人用灶火提供“温养”,最后所有的能量都汇聚到那面誓墙,供养着地底血壤里的核心。
要破这个局,光杀几只鬼没用,得断了这口“气”。
“拆灶。”阿朵从雨幕中走来,手里的苗刀还在滴水,声音平静得让人害怕,“全拆了。”
“不能乱拆!”秦九娘急得往前探了一步,“这几百口灶台的气是连着的,要是这一家拆了,别家的怨气就会倒灌过来,这屋里的人瞬间就会被冲成傻子。”
“那就一起拆。”顾一白看了一眼天色,雨势稍歇,远处的天边泛起了一丝鱼肚白,“辰时三刻,也就是十五分钟后。让所有人动手。”
李老栓是个闷葫芦,但这会儿他动作最快。
他像个发了狂的老黄牛,挨家挨户去敲门,也不解释,就只有一句话:“不想死的,把灶砸了!”
辰时三刻。
村子里响起了一片沉闷的砸墙声。
“砰!砰!砰!”
李老栓抡起大锤,第一锤就砸烂了自家的锅台。
砖石崩裂,灰尘四起。
就在那一堆烂砖乱瓦里,一块还没烧完的黑色木片滚了出来。
李老栓愣住了。
他颤抖着手捡起那块木片,上面还残留着半截红漆,依稀能辨认出几个歪歪扭扭的刻痕——“王招娣”。
那是他当年给女儿取的名。
老婆临死前,嘴里念叨了一辈子的名字。
当年接生婆说孩子生下来就是死的,连看都没让他看一眼,就拿草席卷了埋了。
怎么这棺材板子,会跑到自家灶台里来?
李老栓像被烫到了手一样,猛地冲出屋子,一路狂奔到村口的古井边,把那块木片扔了进去。
“哗啦!”
井水突然沸腾起来,像是开水一样翻滚。
紧接着,那一汪黑水里,竟然浮现出了一幅模糊的画面。
画面里是大雨滂沱的夜。
一个接生婆手里抱着两个襁褓。
她把其中一个空的襁褓扔进火盆里烧了,嘴里念叨着“晦气、死了”,然后抱着另一个鼓鼓囊囊的襁褓,鬼鬼祟祟地钻进了村东头的地窖。
李老栓跪在井边,喉咙里发出一声不像人声的嘶吼。
假的。
全他妈是假的!
孩子没死,是被偷走了!
他们这些当爹妈的,却烧了整整三十年的棺材板,亲手把这股怨气喂给了那帮畜生!
“把砖搬过来。”
阿朵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她指着誓墙前的一块空地:“把灶砖堆在这儿。把那些没烧完的木头,也拿过来。”
村民们像是一群行尸走肉,抱着自家拆下来的灶砖,甚至还有人抱着还没烧完的柴火。
一座乱石堆砌的矮塔很快成型。阿朵给它取名“焚名台”。
“点火。”阿朵把一支火把递给李老栓,“喊名字。喊你们家那个‘死’了的孩子的名字。”
李老栓哆嗦着把火把扔进那堆木屑里。
火苗蹿起,他张大了嘴,用尽全身力气吼道:“王招娣!爹错了!!”
这一声吼,像是打开了什么闸门。
“二狗子!”
“春丫!”
“铁蛋!”
七十二户人家,七十二个名字。
每一个名字喊出来,那火苗就往上窜一截,原本惨绿色的火光开始慢慢转红,那是人气儿压过了鬼气。
就在第七十二个名字喊出来的瞬间,半空中突然传来一声脆响。
“咔嚓!”
那座一直屹立不倒的石碑,顶端突然崩掉了一角。
那块石头带着风声,重重砸进村东的水塘里,激起一片黑色的浪花。
誓墙上的血色纹路,淡了三分。
就在所有人都在看着石碑的时候,一直蹲在角落里的小满突然动了。
她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美味的东西,猛地扑向焚名台边缘的一堆灰烬,抓起一把滚烫的黑灰就往嘴里塞。
“小满!”葛兰尖叫着要去拉她。
阿朵一把拦住葛兰:“别动。让她吃。”
小满吃得满嘴是黑灰,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声。
片刻后,她突然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
“哇——”
一团腥臭的黑泥被她吐了出来。
那黑泥落地,慢慢散开,里面赫然裹着一颗小小的、白森森的东西。
是一颗乳牙。
蓝阿公也不嫌脏,捡起那颗乳牙,在那件破棉袄上擦了擦,凑到眼前细看。
只见那小小的牙根上,竟然刻着一圈密密麻麻的红色符文,像是一条红色的虫子盘在上面。
“忘名咒……”蓝阿公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在打颤,“这帮畜生……他们把咒下在孩子的乳牙上。孩子换牙的时候,这咒就顺着牙床钻进脑子里,把以前的事儿忘得干干净净。”
老头子抬起头,看着脸色苍白的小满,喃喃道:“灶火煨骨,吃的是肉;人心认命,吞的是魂。这丫头……是把大家咽下去的记忆,硬生生给吐出来了。”
顾一白走上前,从蓝阿公手里接过那颗乳牙。
这牙上有古怪。
不仅仅是符文。
顾一白手指摩挲着牙齿的侧面,那里有一道极细的裂纹,在晨光下泛着微弱的紫芒。
这种紫芒,他在茅山那本残缺的《禁录》图谱上见过,那是某种特定炼器材料长时间浸泡在某种液体里才会产生的沁色。
“怒哥,别在那刨土了。”顾一白把牙齿举到眼前,眯起眼睛,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这根本不是普通的咒,这是把活人当成了‘器’在炼啊。”
“炼器?”蓝阿公捧着那颗还在散发腥臭气的乳牙,手抖得像是在筛糠,“把人炼成器?这……这也是人干的事?”
“是不是人干的不知道,反正不是人话。”顾一白把乳牙随手抛了抛,指尖触碰到那圈紫色的沁色,触感冰凉刺骨,像是在摸一块万年的寒冰,“阿公,你仔细想想,除了灶台烧棺材板,村里这些刚生下来的娃,第一口吃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