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花塘的夏天,雨水渐渐多了起来,潮湿闷热的天气对于肺部感染的人来说,更是难熬。陈宇的病情,并未如众人期盼的那样好转,反而在入院几天后急转直下。高烧持续不退,咳嗽变得剧烈而频繁,每一次都仿佛要将肺叶震裂,伤口处的疼痛也愈发尖锐。军医们用上了能找到的最好的磺胺类药物,但效果甚微。显然,之前重伤未愈,加上半月颠簸和近期高强度的会谈,彻底拖垮了他的身体根基。
随行的李文斌急得嘴角起泡,日夜守在病榻前,眼看着陈宇原本刚毅的面庞迅速消瘦下去,颧骨凸出,眼窝深陷,气息也日渐微弱。他心急如焚,私下里向陈宇提议,想通过新四军的电台,将病危的消息传回长兴,让那边立刻派最好的医生,或者想办法弄些更有效的西药过来。
“不行……”陈宇费力地摇头,声音嘶哑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消息……传回去,部队……人心就乱了……不能……自乱阵脚……”
他剧烈地咳嗽了一阵,缓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聚集起精神,对李文斌招了招手。李文斌连忙俯身凑近。
“文斌……看样子,延安……我是去不成了。”陈宇的眼神有些涣散,但思路依然清晰,“得……以防万一,做些……安排了。”
他断断续续地交代,让李文斌先行返回长兴。“你……回去,稳住部队……告诉云鹏、德贵他们……看好家……不要等我出了事,下面的人……为了前程,自己先闹起来……让外人……看了笑话。”
李文斌一听,眼泪差点掉下来,坚决不同意:“司令!我不能走!我走了你身边连个知根知底的人都没有!要回一起回!”
陈宇闭上眼,无力地摆了摆手,态度却很坚决。
最后,李文斌只好与新四军军部协商,通过新四军军部的电台,将陈宇病危的消息秘密通报给了苏浙军区的粟司令,请求他设法将这一情况,在不引起大规模恐慌的前提下,秘密转达给在长兴的郑云鹏、谢德贵、赵铁柱、朱希等核心骨干,让他们心中有数,早做准备。电文特别提到,一旦陈宇不测,像苏征西、郑道济等人,是绝不愿意跟着新四军走的,内部矛盾很可能爆发。
与此同时,陈宇强撑着精神,再次与城工部的同志见了面。对方见他病骨支离,心中也是沉重,尽力安慰道:“陈司令,千万不要过于忧虑。你还年轻,底子好,只要安心静养,配合治疗,身体一定会恢复的。现在最重要的是养病。”
陈宇惨然一笑,喘息着说:“同志……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世事难料,早做准备……总好过到时候措手不及,让部队……陷入混乱,让鬼子……和顽固派看了笑话。”
他坚持要与对方商量好自己万一出意外后的应对方案。包括消息如何公布,新四军方面应以何种姿态介入稳定局势,以及对愿意留下和愿意离开的部队的不同处理原则。李文斌在一旁,红着眼眶,一字不落地记录下这如同临终托付般的商议结果。
随后的几天,陈宇的状况迅速恶化,多数时间都处于昏睡状态,即便醒来,也虚弱得连完整说一句话都变得极其困难。然而,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他仍然坚持着,用颤抖不止的手,在病榻上给几位最重要的部下写了亲笔信。
给郑云鹏、谢德贵、赵铁柱、朱希的信,内容大致相同,是嘱托他们稳住大局,约束部下,无论将来作何选择,都不要手足相残,不要让跟着他们出生入死的弟兄们寒心。字迹歪斜扭曲,几乎难以辨认,却饱含着最后的嘱托与不甘。
而给苏征西和郑道济的信,则更为简短,只说自己恐怕时日无多,望他们念在多年并肩作战的情分上,好自为之,凡事以弟兄们的性命前程为重。这既是劝诫,也带着一丝无奈的放手。
新四军的陈军长再次来到病房探望时,陈宇正陷入短暂的清醒。他看着陈军长,浑浊的眼神里带着最后的恳求,气息微弱地说:“陈军长……我怕……是熬不过去了……想……给部队……发一封通电……以免……到时候混乱……”
陈军长紧紧握住他枯瘦的手,沉声道:“陈司令,你别多想,我们正在想办法。通电的事,我稍后就安排人来记录。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尽管说。”
陈宇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看到了遥远的太湖和长兴,他顿了顿,用尽最后的力气,断断续续地说道:“我……那两个女人,红绡和柳娘……跟了我多年,没享过什么福……她们……出身不好,是苦命人……我走后,望……贵军能……妥善安置,照顾她们……若……若你们介意她们的出身……就麻烦……派人送她们回我四川老家,替我……尽孝,照顾我父母……或者,问她们自己的意思……若想回自己家乡,也可……我……还有些积蓄,都分给她们……让她们……后半生,有个着落……”
他停顿了许久,积攒着几乎耗尽的元气,才又说出了最后的牵挂:“还有……我四川老家的……父母,年事已高……也望……能照拂一二……陈宇……感激不尽……”
陈军长示意一旁的秘书详细记录下来,然后郑重地对陈宇说:“陈司令,你放心,你的家人,就是我们的家人。你的嘱托,我们一定办到!”
陈宇似乎松了一口气,眼皮沉重地耷拉下去,不再说话,只剩下胸口微弱的起伏。陈军长又在床前站了一会儿,心情沉重地离开了病房。窗外,雨声渐沥,仿佛在为一位身处时代洪流、挣扎求存却又无力回天的军人,奏响最后的挽歌。黄花塘的空气,因为这位客人的生命垂危,而显得格外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