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只剩下陈宇粗重而艰难的呼吸声。他知道,那封准备发出的通电,就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必然会在长兴、在太湖之畔,激起无法预料的波澜和混乱。他不能亲眼所见,却能想象那番景象。
他将李文斌叫到床前,用几乎只剩气声的微弱嗓音嘱咐:“文斌……你,带着我的信……回去。有你在……云鹏他们,或许……能少些乱子。”
李文斌跪在床边,紧紧握着陈宇枯瘦冰凉的手,重重点头,泪水终于忍不住滴落在手背上。
陈宇看着他,浑浊的眼中竟闪过一丝昔日的神采,嘴角极其勉强地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想起来……真有意思。当年在川军……成天见那些长官……发通电,你方唱罢我登场……没想到,嘿……我陈宇……混了半辈子,临了……也混到能发通电的……地步了……”
这带着浓浓自嘲和世事无常意味的玩笑话,让李文斌心如刀绞,他知道,这是司令在用最后的气力,保持着体面与从容。他强忍着巨大的悲痛,哽咽道:“司令,你放心,我一定把信带到!一定稳住队伍!”
带着陈宇最后的亲笔信和沉甸甸的嘱托,李文斌红着眼眶,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病房,踏上了返回长兴的紧急路程。他多想留下来送司令最后一程,但他更清楚,此刻赶回去稳住局面,才是对司令、对这支队伍最重要的交代。
果然,当陈宇那份情真意切、又明显带着临终嘱托意味的通电,通过新四军的电台传遍四方后,民主军内部长期被压抑的矛盾和分歧,瞬间爆发了出来。
新四军军部的人员很快来到病房,向已极度虚弱的陈宇轻声通报了情况。即使陈宇事先已有布置,郑云鹏、谢德贵等人竭力维持,混乱依然不可避免。
首先是郑道济。这位掌握着舰队实权的指挥官,去意坚决。他试图带着几艘主力炮舰和部分亲信水兵离开,投奔第三战区。新四军方面依据之前与陈宇商定的原则——“人可走,重型装备尤其是舰艇不能带走”,进行了阻拦。双方在码头上剑拔弩张,枪口互指,气氛紧张到极点,眼看就要发生火并。千钧一发之际,郑云鹏亲自带着特务连赶到,强行隔开了双方。他站在中间,脸色铁青,既痛心于袍泽的决裂,又必须执行陈宇稳定为主的方针。最终,在郑云鹏的强硬态度和新四军的压力下,郑道济只能愤愤然地带着一百多名愿意跟随他的官兵,弃船上岸离开。他们与早已接到郑云鹏暗中通知、前来接应的第三战区小股部队汇合,消失在茫茫山野中。
然而,重庆方面对那几艘性能不错的炮舰依旧贼心不死。在郑道济等人离开后不久,竟然派出部队,试图突袭夹浦港,强行抢夺舰艇。这一次,新四军部队没有再客气,依托夹浦港口工事和舰炮支援,给予了来犯之敌迎头痛击,将其打了回去,保住了这支来之不易的水上力量。
与此同时,苏征西也撕下了最后的伪装。他直接拉走了自己第四团的三百多号核心骨干,打出旗号,投向了第三战区。他的离开,带走了民主军相当一部分的野战兵力。
面对这接连的动荡,郑云鹏、李文斌、谢德贵、赵铁柱等人按照陈宇的既定方针,在部队内部进行了一次全面的意见征询。强扭的瓜不甜,愿意留下的欢迎,想走的也不强留。除了郑道济和苏征西拉走的人马,底层官兵中又有两百多人选择前往第三战区,另有一千多名士兵,主要是年纪较大或乡土观念重的,表示鬼子也快要打跑了,想卸甲归田,回家过日子。对于这些要回乡的士兵,新四军和浙西公署依照承诺,发放了路费和基本安家费,让他们得以安然离去。
听着新四军同志低声汇报这些消息,病榻上的陈宇眼神平静,没有任何波澜,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切。他极其轻微地动了动嘴唇,气息游丝般说道:“……强扭的瓜……不甜……由他们……去吧……”
来人轻声安慰了几句,便悄然退出了病房,留下了一片死寂。
此刻,陈宇感觉自己的身体前所未有的轻,仿佛要飘起来。剧烈的咳嗽和胸痛似乎也离他远去了,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奇异的平静。他望着屋顶简陋的椽梁,思绪飘散开去。
这一生,从川中子弟到一方司令,降日、反日,联共、拒蒋,在夹缝中挣扎求存,拉起队伍,血战倭寇,周旋于各方……也算得上是波澜壮阔,轰轰烈烈了吧?他努力过,挣扎过,也迷茫过,最终,似乎为那些还愿意跟着他的人,找到了一条未必最好、但至少能活下去的路。
“呵……”他几乎听不见地轻笑了一声,意识开始模糊,“死过一次的人了……不知道这次……闭上眼……还能不能再……回去……”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涟漪,在他脑海中轻轻荡开,随即消散。他的呼吸,在无人察觉的过程中,一点点变得缓慢,变得悠长,最终,悄然停止。
窗外,黄花塘的夏夜,万籁俱寂,只有不知名的虫鸣,依旧如常地奏响着,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一个在抗战洪流中挣扎浮沉的时代剪影,于此刻画上了句点。他未能亲眼看到胜利的曙光,却以自己的方式,在历史的褶皱里,留下了独特而复杂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