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晨光中,一支一百多人的队悄然离开了长兴。陈宇坐在马车里,以减少旅途颠簸对伤口的震动。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中却带着一种踏上未知旅程的决然与隐隐的期待。随行的除了一个班的贴身护卫,在李文斌的坚持下他带着一名参谋和一名副官也随行前往。另外队伍里的就是新四军护送的队伍了。
与他们预想的紧张艰险不同,这一路北上,竟出乎意料地顺畅。此时的日伪势力,在连番打击和世界反法西斯战场胜利消息的冲击下,早已是秋后的蚂蚕,惶惶不可终日。他们龟缩在县城和主要据点里,对于乡村和交通线的控制力大不如前。许多地方的伪军更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半公开地与新四军、地方游击队保持着联系,甚至暗中行方便。
陈宇一行人拿着苏浙军区开具的路条,穿着便装与军装混杂的服装,身份几乎是半公开的。在经过一些伪军控制的关卡或据点时,对方查验路条后,态度往往变得十分客气,甚至有些谄媚。更有一处靠近水路的伪军据点,其头目听说队伍里那位坐在马车里的中年人就是威震太湖的民主军陈司令时,竟然亲自带着几个人,提着几盒糕点、两瓶酒和几条香烟追上来,点头哈腰地说是“一点心意,慰劳抗日的英雄”,恳请陈司令笑纳,以后多多关照。这让陈宇心下感慨万千,世道真是变了,曾经嚣张不可一世的汉奸队伍,如今也要忙着给自己留后路了。
尽管沿途都有新四军地下交通站接应,安排食宿,指引安全路线,但陈宇的伤势终究未愈,受不得剧烈颠簸和过度劳累。队伍行进的速度并不快,遇到风景好些、环境安宁的地方,甚至会停下来休息半日,让陈宇透透气。如此走走停停,历时近半个月,终于抵达了位于江苏盱眙县东南黄花塘的新四军军部。
黄花塘一带,远离大城市,水网密布,芦苇丛生,地形复杂,是新四军军部在华中敌后的一个重要驻地。虽然条件简陋,但到处可见忙碌而有序的景象,官兵精神饱满,百姓面色从容,与国统区的颓靡和日占区的压抑形成了鲜明对比。
抵达后的第二天,在新四军军部的会议室里,陈宇见到了一直只闻其名的新四军高层领导。陈军长面容坚毅,目光如炬;饶政委沉稳干练,言辞恳切;张副军长、赖参谋长、政治部邓主任等也悉数在座。这是一次高规格的正式会面。
会议上,陈宇再次坦诚地表明了自己的核心关切:“陈军长,饶政委,各位首长,感谢贵军的盛情邀请和一路上的周到安排。我陈宇和我的队伍,是真心想为国家和民族找一条出路。之前提出的‘成为一家人’的建议,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但我唯一,也是最重要的请求,就是在真正合并的那一天,我手下的弟兄们,必须拥有选择的自由。愿意留下的,我们欢迎;想走的,无论是回老家,还是去别处,都请贵军予以放行,并确保其安全,绝不能强迫。这是我作为他们的长官,能为他们争取的最后一点保证。”
他的语气平静而坚定。陈军长等人认真倾听,不时点头。饶政委代表军部表态,充分肯定了陈宇以弟兄们福祉为重的想法,表示共产党的政策历来是“来去自由”,只要不是叛国投敌,个人的选择会得到尊重。具体的整合方案,可以在后续详细商议。
会后,陈军长特意嘱咐炊事班准备了地道的川菜,在自己的住处设宴,单独招待陈宇这位“小老乡”。席间,两位同乡默契地避开了沉重的公事,只是用熟悉的乡音聊着巴山蜀水的风物,回忆着早年川军中的趣闻轶事,气氛轻松而融洽。这顿充满家乡风味的饭菜,让离乡多年的陈宇感到一阵久违的温暖,也拉近了他与这位威名赫赫的新四军统帅的心理距离。
在接下来的十几天里,陈宇在军部派出的专人陪同下,深入参观了黄花塘及其周边的根据地。他看到了在极其困难条件下坚持生产、还能不断改进武器性能的兵工厂;观摩了纪律严明、训练有素的新四军主力部队操练;也走访了被服厂、印刷厂、医院等一系列根据地自己创办的工厂和机构。所见所闻,都让他深感震撼。他管理的浙西行政公署,在新四军的帮助下也建立了一些小型工厂和军械所,但无论是规模、技术还是管理的井井有条程度,与这里相比,都有着不小的差距。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蓬勃的生机和强大的组织力量,是一种“欣欣向荣”的景象。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与中共中央城市工作部派来的同志的详细会谈。这些会谈涉及未来整合的具体细节,包括部队的最终番号、整编的具体步骤、各级人员的安排原则、后勤补给体系的对接等等。每一项都关乎上万人的前途命运,谈判桌上是反复的斟酌、权衡与协商。陈宇虽然身体尚未康复,但仍坚持亲自和李文斌一起参与关键条款的讨论,肯定不是一帆风顺,协商的过程中难免伴随着争吵,经常一整天都泡在会议室,甚至协商到后半夜。
连续几天高强度的脑力劳动和尚未痊愈的身体,让陈宇感到不堪重负。他时常感到胸闷气短,伤口也隐隐作痛,但依旧强撑着。最终,在双方都做出一定让步和调整后,一个初步的整合方案框架总算达成了一致。不过,出于稳妥考虑,双方同意,这个方案要等到陈宇从延安返回浙西之后,再择机正式对外公布。
“陈司令,必须要你亲自回去坐镇,方案才能顺利推行。”城工部的同志推心置腹地说,“没有你在,贵军内部难免会有疑虑和波动。而且,如果现在公布,外面恐怕会谣言四起,说我们把你扣下了,强迫你同意的,那反而会坏了大事。”
陈宇深知此言在理,点头同意。然而,这连日的殚精竭虑,终究是耗尽了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元气。就在会谈结束后的第二天,他因劳累过度,肺部旧伤引发急性感染,突然高烧不退,咳嗽不止,整个人瞬间又萎顿下去,不得不被紧急送进了新四军军部的医院。
躺在病床上,感受着身体的虚弱和滚烫的额头,陈宇心中一片苦涩与无奈。延安之行,看来又要推迟了。
得知陈宇病倒的消息,新四军军部的各位主要领导,陈军长、饶政委、张副军长等,纷纷亲自或派人前来医院探望,嘱咐医生一定要用最好的药物治疗,务必让陈司令尽快康复。病床前,看着这些位高权重却言辞恳切、关怀备至的身影,听着他们“安心养病,这里就是你的家”的温暖话语,身体承受着病痛折磨的陈宇,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暖流。这份超越了一般“统战”意义的关怀,让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被尊重和被重视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