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已过了惊蛰,兴安岭的严寒依旧顽固地盘踞在山阴和林深处,但正午的阳光到底有了些暖意,照射在屋檐下垂挂的冰凌上,滴滴答答地化下水来,在院子的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湿痕。山林间的积雪表面结了一层硬壳,踩上去“嘎吱”作响,底下却开始变得松软。一些耐寒的顶冰花,已然在向阳的坡地上,顶着残雪,探出了嫩黄的、娇弱却倔强的花苞。
就在这冬春交替、万物待苏的时节,一股与自然节律相呼应的、关乎狩猎队未来走向的“暖流”,也悄然浸润而来。
王场长从林业局开完年度生产计划会议回来,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回场部,而是让司机先把车开到了狩猎队驻地。他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振奋与凝重的复杂神色,一下车,就径直找到了正在带着队员们进行春季体能训练的麻松山和于振军。
“松山,于参谋,有个重要情况跟你们通个气。”王场长搓了搓手,示意他们到安静的办公室谈。
三人围坐在烧得暖烘烘的铁炉子旁,王场长掏出会议笔记,神色严肃:“这次局里开会,风向有点变了。除了强调完成木材生产任务,局领导在会上多次提到了一个新词——‘合理利用,加强保护’。”
他顿了顿,看向麻松山和于振军:“领导说了,咱们林业局,不能光盯着木头砍。森林是个宝库,里面的野生动物也是资源,但不能滥捕滥杀,要讲科学,讲可持续。要处理好生产建设和生态保护的关系。还特意点名表扬了咱们狩猎队,说我们前期清剿危害生产的猛兽,是立了功的。但是……”
这个“但是”,让麻松山和于振军的心都提了起来。
“但是,领导也暗示,像前阶段那样大规模、跨区域的清剿行动,以后可能要严格控制了。局里正在研究制定新的管理规定,核心思想就是,狩猎队的职能,要从单纯的‘清剿’,逐步向‘防护’和‘管理’过渡。名字可能都要改,叫什么‘护林狩猎队’,或者更强调‘护林’两个字。”
王场长的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石子。麻松山和于振军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了然与深思。这个消息,并不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无论是麻乐军带回来的零星风声,还是于振军自己查阅资料、分析形势得出的判断,都指向了这个方向。
“王叔,局里的这个精神,我们明白了。”麻松山沉稳地点点头,“其实,这段时间我们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光是打,确实不是长久之计。把林子里的野兽打光了,生态平衡破坏了,最终受害的还是咱们自己。”
于振军推了推眼镜,补充道:“场长,我和松山讨论过。狩猎队未来的发展,不能仅仅停留在被动应对兽患上。我们应该更主动一些。比如,是否可以承担起一部分巡山护林、监测野生动物种群动态、防止盗伐盗猎的职责?甚至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尝试对一些有经济价值或者生态价值的动物进行人工繁育研究的探索?”
王场长眼睛一亮:“对!就是这个意思!局领导也是这个想法!要把你们这支队伍,打造成一支既能‘武’(清除危害),又能‘文’(保护管理)的多面手!这可是个新课题,没有先例可循,需要你们大胆探索!”
送走王场长后,麻松山和于振军没有立刻将这个信息传达给所有队员,而是先召集了牛飞扬、赵建国、孙志强等核心骨干,以及乌娜吉、阿木尔、李吉姆(阿吉姆)这些来自深山、对山林生态有着本能理解的队员,开了一个小范围的务虚会。
当于振军将局里的新精神和他们的一些初步想法说出来后,会议室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继而响起了不同的声音。
牛飞扬第一个嚷嚷起来:“啥?不让打了?要咱们去巡山?当看林子的?那咱们这枪不白擦了?猎犬不白训了?”他显然有些难以接受,觉得一身本事没了用武之地。
赵建国皱着眉头:“转型是好事,可具体咋干?巡山怎么巡?监测怎么测?咱们这些人,大部分就会打枪、追踪,搞那些文绉绉的,能行吗?”
孙志强则有些担忧:“要是以后不能随便打猎了,咱们队里的收入会不会受影响?队员们还能不能保住这个铁饭碗?”
这些顾虑,都很现实。
这时,一直沉默的乌娜吉轻声开口,她的汉语依旧生硬,但意思表达得很清晰:“山林……是家。野兽,是邻居。打光了……家就空了。”她的话很简单,却蕴含着鄂伦春人世代与山林共生的朴素哲理。
阿木尔点了点头,补充道:“跟踪,看脚印,不光是……为了打。看它们去哪,生多少崽,也一样……重要。”他将狩猎的追踪技巧,延伸到了种群监测上。
李吉姆则眨了眨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带着她特有的活力说道:“巡山有什么不好?可以骑马!可以跑遍整个大山!比老是蹲在一个地方打埋伏有意思多了!而且,保护了林子,以后才有更多的猎物给我们打啊!”她的理解虽然直接,却抓住了“可持续”的核心。
哈图,作为鄂温克猎人的代表,也表达了他的看法:“我们鄂温克人,从不把山里的东西拿光。取我们需要的,感谢山神的赐予。保护山林,就是保护我们自己的饭碗。”
新旧观念的碰撞,不同角度的思考,在这个小小的会议室里激烈地交锋着。
麻松山静静地听着,没有急于表态。他知道,转型必然会带来阵痛和不适,关键在于如何引导。
于振军等大家说得差不多了,才缓缓开口:“大家的顾虑,我都理解。转型,不是要废掉我们的本事,而是要让我们的本事发挥更大的、更长远的作用。飞扬,你的枪法、你的猎犬,在巡山时发现盗猎者,要不要用?在监测时驱离危害幼崽的恶兽,要不要用?建国,我们的追踪技术,用在摸清野生动物活动规律上,是不是比单纯为了猎杀更有价值?志强,收入问题,我们可以开拓新的来源,比如,协助场里进行森林抚育间伐,或者开展一些不影响生态的副业,局里也会考虑相应的经费保障。”
他条分缕析,将大家的顾虑一一化解,并描绘出了转型后可能的新图景。
麻松山最后总结,声音沉稳有力:“局里的精神,是‘春江水暖鸭先知’,我们就是那只先下水的鸭子。这条路,前人没走过,需要我们自己去蹚。但方向是对的!为了咱们的子孙后代还能看到这满山的林子,看到林子里的飞禽走兽,我们这代人,必须做出改变。从今天起,各小组在完成日常训练和警戒任务的同时,开始学习新的东西。于参谋会整理相关资料,组织大家学习野生动物保护的基本知识、森林法规。乌娜吉、阿木尔、哈图大叔,你们要多给大家讲讲山里的事,教大家怎么更好地读懂山林。”
他目光扫过众人:“我们狩猎队,不仅要成为兴安岭最锋利的‘牙’,也要成为这片青山最忠诚的‘眼’和‘盾’!护狩相济,才是长远之道!”
会议结束后,变革的种子便开始在狩猎队内部悄然萌芽。
于振军弄来了一些相关的书籍和资料,虽然不多,但队员们开始像学习射击要领一样,认真地翻阅、讨论。乌娜吉和阿木尔在带领小组巡山时,不再仅仅专注于寻找兽踪,而是开始教大家如何分辨不同动物的粪便来判断其健康状况和食物构成,如何通过观察巢穴和领地标记来估算种群数量。李吉姆则发挥她的热情,主动承担起了教一些队员基础骑术的任务,为将来更大范围的巡护做准备。
牛飞扬虽然嘴上还有些嘀咕,但训练猎犬时,也开始有意无意地加入一些搜寻特定物品(模拟盗伐工具或受伤动物)的项目。赵建国和孙志强则带着队员们,开始系统地熟悉林场各个区域的边界、小道和容易发生盗伐、火灾隐患的地点。
变化是细微的,却又是实实在在的。一种新的使命感,开始在这支以猎杀闻名的队伍中悄然滋生。他们依然擦亮着钢枪,但目光已然投向了更远的未来。他们知道,手中的枪,未来或许不会轻易响起,但它所代表的守护职责,却将变得更加沉重而光荣。
春寒料峭,山林静默。但在这支队伍里,一场静悄悄的变革正在发生。他们如同这早春的顶冰花,虽然前路尚有残雪,却已然坚定地探出了面向新时代的、充满生命力的嫩芽。护与狩的平衡,人与自然的和谐,这条崭新的征途,正等待着他们去探索,去开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