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脉塔内,一片静谧。
先前那毁天灭地般的崩塌与狂暴已然远去,仿佛只是南柯一梦。穹顶之上,星辰轨道重新变得清晰、柔和,洒落的光辉不再灼人,而是带着一种初生般的温润。塔壁上狰狞的裂纹被无形的力量抚平,恢复了古朴而坚固的原貌。
一切的中心,那颗由九窍玲珑心所化的三界灵脉核心,正沉稳而有力地搏动着。
咚……
咚……
每一次跳动,都有一股股精纯至极的灵气向外扩散,如涟漪般荡漾开来,冲刷着塔内的每一个角落。众人沐浴在这股灵气之中,方才战斗所耗损的心神与力量,都在以一种舒适的速度缓慢恢复。劫后余生的疲惫感被这股新生之力洗涤,取而代?pad?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安宁。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道立于灵脉核心之前的苍老虚影上。
青丘祖灵。
他的身形比之前更加透明,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散,但那虚幻的脸上,却带着一种历经千帆后的释然与解脱。
他首先回望了一眼那颗跳动的灵脉核心。那曾是他们青丘一族世代守护的至宝,是他寄托了千年执念的根源。此刻,它不再是禁锢他残魂的牢笼,而是三界重焕生机的希望。他眼中的眷恋与不舍渐渐褪去,化为纯粹的欣慰。
随后,他的目光缓缓扫过瘫跪在地、被剑气锁链缚住的玄天宫主。那眼神里,已没有了刻骨的仇恨,只余下一片死水般的平静。当真相大白于天下,当罪人即将面临公审,仇恨本身,似乎也失去了原有的重量。对于一个已经从精神到肉体都被彻底摧毁的人,任何多余的注视都是一种浪费。
他的视线掠过神情凝重的李、张两位长老,在他们身上短暂停留,微微颔首,算是对他们刚才那句“公审其罪”承诺的认可。
他又看向云舟,这位魔域少主此刻难得地没有咋咋呼呼,只是抱着手臂,眉头紧锁,眼神复杂地盯着玄天宫主,不知在想些什么。祖灵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那双洞悉世事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莫名的意味。千年的仙魔之争,因一个谎言而起,无数生命凋零,或许,也该因真相而终结了。
当目光落在林清婉身上时,祖灵的眼神变得柔和了些。这个出身仙盟的女子,从始至终都保持着内心的良善与正义,她的迷茫与幻灭,祖灵都看在眼里。他仿佛能透过她,看到无数个曾经对仙道正途抱有无限憧憬,最终却被现实击得粉碎的年轻身影。
最后,祖灵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沈清辞的身上,以及他怀中那个安然沉睡的人儿。
他迈着虚幻的步子,缓缓走了过去。
沈清辞没有动,只是抱着苏九九的手臂,下意识地又收紧了一分。他能感觉到,这位老者的残魂,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最后时刻。
祖灵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步。他没有看沈清-辞,而是将全部的注意力,都倾注在了苏九九那张苍白的小脸上。
她睡得很沉,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着,平日里总是滴溜溜转动的狐狸眼此刻紧紧闭合,嘴角还残留着一丝因力竭而带来的倔强。即便是在昏睡中,她那只搭在沈清辞胸前的手,也还无意识地攥着一小片衣料,像一只离了巢的幼鸟,本能地抓着唯一能让她感到安全的枝干。
祖灵那虚幻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无比温柔的笑容,那是一个长辈看着自家晚辈时,才会有的、不含任何杂质的慈爱。
“好孩子……辛苦你了……”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风中残烛般的沙哑,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青丘的血脉,没有断绝。青丘的使命,也终于完成。我这缕不肯散去的孤魂,等了千年,等的……或许就是今天。”
他抬起那只几乎完全透明的手,想要像从前抚摸那些小狐狸一样,摸一摸苏九九的头,可他的手却径直穿过了她的发丝,没有带起半分涟漪。
他也不着恼,只是收回手,笑了笑,继续轻声说道:“从今往后,三界灵脉复苏,世间再无青丘灵眼。你也不再是背负着灭族血仇的青丘遗孤,你只是你,苏九九。”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沈清辞,那双苍老的眼眸里,带着郑重的托付与深深的感激。
“沈剑仙,这孩子……就拜托你了。”
他没有多说,但这一句话,却比任何誓言都来得沉重。他知道,怀里这只小狐狸的身上,藏着多少惊天动地的秘密。他也知道,眼前这个清冷的剑仙,又是如何一次次地,将她护在身后。
沈清辞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说话,只是抱着苏九九,郑重地、缓缓地点了点头。
一个点头,便是一生一世的承诺。
得到了回应,祖灵脸上的笑容愈发安详。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苏九九,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这即将消散的魂魄最深处。
“去吧,去过你自己的人生。去爱你想爱的人,去看你想看的风景……忘了青丘吧,或者,在你心里,为我们留一个小小的角落,偶尔想起便好。”
话音落下,他不再留恋,转过身,面向那颗搏动不休的灵脉核心。
他的身体,开始从脚下散发出柔和的青色光点,如夏夜的萤火,缓缓升腾。
“我乃青丘末代守护灵,生于斯,长于斯,亦当归于斯。”
他张开双臂,那道虚幻的身影在光点中逐渐解体、消散。
“自今日起,魂归天地,身融灵脉。愿我三界,山河永固,万物新生!”
最后一句仿佛誓言般的话语,回荡在空旷的灵脉塔中。那无数的青色光点,汇成一条璀璨的光河,没有飞向天际,而是盘旋了一周,最终如倦鸟归林般,温柔地、义无反顾地,投入了那颗搏动的三界灵脉核心之中。
嗡——
灵脉核心猛地绽放出一阵耀眼却不刺目的光芒。在那光芒的中心,仿佛能看到一片桃花灼灼的山谷,能听到无数狐狸嬉戏的笑语,但那景象一闪即逝,快得如同幻觉。
当光芒敛去,灵脉核心的跳动变得更加沉稳、宏大。塔内的灵气浓度,再次有了微不可察的提升。
青丘最后的祖灵,以自己的方式,完成了最后的守护。
塔内,再次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云舟放下了抱在胸前的手臂,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早已消失不见,他看着灵脉核心,罕有地没有开口。或许是想起了魔域那些为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而战死的同袍,或许只是单纯地被这位老者最后的归宿所触动。
林清婉与李、张两位长老,则不约而同地对着灵脉核心的方向,深深地躬身行了一礼。这一礼,无关仙魔立场,无关宗门派别,只为敬那逝去的英魂,也为祭那被掩埋了千年的真相。
不知过了多久,沈清辞才有了动作。
他抱着苏九九,缓步走到一处相对干净的石阶上,小心翼翼地坐下,让她能更舒服地靠在自己怀里。
他的手指搭上了她的手腕。
苏九九的脉搏很微弱,这是耗尽了所有力量后的正常表现,需要长时间的静养才能恢复。但沈清辞的眉头,却在下一刻,几不可察地轻轻蹙起。
他探入她体内的一缕剑元,并没有感受到任何阻碍。她的经脉虽然空虚,却坚韧异常,远非之前那只小狐狸的脆弱身躯可比。
奇怪的是,在她丹田气海的深处,那股融合了所有马甲的、本该随着第九尾消失而彻底退去的混沌之力,并未完全消散。
它留下了一丝。
极其微弱的一丝,如同一粒芥子,安静地悬浮在她的气海中央。
它不再霸道,不再神圣,反而温顺得像苏九九自身灵力的一部分。它与她那微弱的妖力、与她体内残留的剑意、魔气、星辰之力……并非泾渭分明,而是以一种玄奥的方式,彼此交缠,缓慢流转,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自给自足的循环。
在这个循环中,那些原本会相互冲突的力量,此刻却相安无事,甚至在互相滋养,缓慢地壮大着彼此。
沈清辞的剑元小心翼翼地靠近那粒“混沌芥子”,想要一探究竟。
然而,就在他的剑元即将触碰到它的瞬间,那粒芥子仿佛感受到了什么,轻轻一颤。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世界本源的意志,顺着沈清辞的剑元,极快地反向追溯而来。
沈清辞心中一凛,瞬间斩断了自己与那缕剑元的联系。
即便如此,他还是感觉到自己的神魂,被那股意志轻轻“拂”了一下。
那感觉……就像一个凡人仰望星空时,无意间与一位俯瞰凡尘的神只,对上了视线。
没有恶意,没有审视,只是一次无意识的、来自生命更高层次的接触。
沈清-辞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惊澜。
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再次看向怀中沉睡的人儿,她对此一无所知,睡颜依旧安详。
只是这一次,沈清辞的目光里,除了往日的清冷与不易察觉的温柔外,更多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