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脉塔内,死寂无声。
那颗重获新生的灵脉核心,每一次沉稳的搏动,都像是在为这片刚刚经历过毁灭与新生的空间,敲响计时的钟。柔和的灵气如水波般一圈圈荡开,无声地冲刷着每个人的身体与神魂。
沈清辞坐在石阶上,怀里的人儿睡得安稳,均匀的呼吸轻浅得像蝶翼的振动。他垂着眼,目光落在她苍白的小脸上,修长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将她颊边散落的几缕发丝捋到耳后。这个动作他做得极为专注,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一件值得他全心投入的事情。
那粒悬浮于她气海深处的“混沌芥子”,像一根细微的刺,扎在他的神识里。他不敢再去探查,那来自生命更高层次的无意一瞥,让他至今心有余悸。他只能感觉到,那粒芥子正在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缓慢地、却坚定地梳理着她体内那些残存的、本该相互冲突的力量。
剑意、魔气、星辰之力、造化之火……这些曾属于不同马甲的极致力量,此刻像一群被驯服的猛兽,在她体内形成一个微小而精密的循环,彼此滋养,缓慢壮大。
这究竟是福是祸,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怀里的这个秘密,比他想象中还要沉重,也还要……瑰丽。
“我们……该走了。”
打破这片沉寂的,是李长老沙哑的声音。他强撑着站直身体,燃尽元婴之火的后遗症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了二十岁,但那双眼睛里,却透着一股不得不扛起重担的清明。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那个被白色剑气锁链捆缚,瘫跪在地,形容枯槁的身影上。
玄天宫主。
这个名字,曾经是仙道威严的象征,此刻却成了一个即将引爆三界的耻辱印记。
云舟“嗤”了一声,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他走到玄天宫主面前,抬起脚,靴尖在离对方脸颊只有一寸的地方停下,带起的劲风吹动了玄天宫主干枯的乱发。
“就这么带回去,太麻烦了。”云舟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戾气,“不如我一刀了结了他,把脑袋带回去,一样能昭告天下。”
他说着,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魔域少主骨子里的血性与狠厉,在亲眼见证了千年的冤屈真相后,再也无法掩饰。
“不行。”林清婉开口,声音不大,却很坚定。她脸色依旧苍白,眼神里还残留着信仰崩塌后的迷茫,但她看向云舟,一字一句地说道:“他必须接受公审。不是为了他,是为了那些枉死的人,为了给三界一个交代。”
“交代?我魔域被当成黑锅背了一千年,死了多少兄弟,谁给我们交代?”云舟回头,眼神凶狠。
“所以才更需要公审。”林清婉毫不退让,“让所有人都亲眼看看,他们敬仰的玄天宫主是何等嘴脸。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们魔域背负的是何等冤屈。一刀杀了他,只会留下无数的猜疑和阴谋论。”
云舟被她堵得一滞,胸膛起伏,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一直沉默的沈清辞,此时终于抬了抬眼皮。他没有看争执的两人,目光依旧停留在苏九九的脸上,声音清冷如冰雪初融。
“她要他活着。”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带着不容置喙的份量。
云舟瞬间没了脾气。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狠狠地瞪了玄天宫主一眼,收回了脚,骂骂咧咧地走开了:“知道了知道了,小狐狸最大,听她的行了吧!”
塔内的气氛,因这短暂的交锋而重新流动起来。
李、张两位长老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然。
张长老走上前,从储物戒中取出一副黑沉沉的镣铐。镣铐上刻满了繁复的禁制符文,通体由一种能隔绝灵气的“绝灵玄铁”打造,是仙盟专门用来关押极恶重犯的法器。
他将镣铐“咔嚓”一声,锁在了玄天宫主的四肢上。沈清辞的剑气锁链随之散去。
做完这一切,张长老才沉声说道:“走吧,离开昆仑墟,返回仙盟城。”
众人不再迟疑。
沈清辞小心翼翼地将苏九九打横抱起,动作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了她的梦。云舟走到玄天宫主身边,一把抓住他后颈的衣领,像是拖一条死狗一样,将他提了起来。
一行人,沉默地走出了这座见证了终结与新生的灵脉塔。
塔外的昆仑墟,与他们来时已截然不同。
天空澄澈如洗,空气中弥漫的灵气浓郁得几乎要凝成实质,深吸一口,便觉四肢百骸都舒泰无比。远处的雪山在阳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积雪之下,甚至能看到点点新绿,正顽强地破土而出。
万物复苏。
这片因灵脉衰竭而冰封死寂了千年的圣地,正在重新焕发生机。
然而,这生机勃勃的景象,却没能让任何人心头感到轻松。他们像是行走在光明中的暗影,身上背负着一个足以颠覆光明的沉重秘密。
众人祭出仙盟的云舟法器。这艘在幽冥渊中被撞得破破烂烂的云舟,此刻沐浴在纯净的灵气中,船身上的裂纹竟也在缓慢地自我修复。
登上云舟,沈清辞抱着苏九九径直走入船舱最里侧的静室。云舟则像丢垃圾一样,将玄天宫主扔在甲板的角落,又在他身上布下了十几道禁制,这才作罢。
云舟启动,缓缓升空,朝着昆仑墟外飞去。
船舱内,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林清婉靠在舷窗边,看着下方飞速倒退的雪山与冰川。她的倒影映在窗上,那张清丽的脸庞上,写满了挥之不去的疲惫与茫然。她所坚守的仙道正义,她所敬仰的仙盟秩序,在狐心镜呈现出的那片血色炼狱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她的道心,第一次产生了动摇。
云舟则坐在甲板上,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他的长刀。刀身映出他阴沉的脸,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冰冷的火焰。他在想,等回到魔域,该如何将这个消息告诉他父亲,告诉那些至今仍对仙盟恨之入骨的长老们。这场延续了千年的仇恨,会因此而终结,还是会演变成一场更加猛烈的风暴?
李、张两位长老则聚在船头,低声交谈着,神情无比凝重。
“回到仙盟城,必须第一时间封锁消息,控制住玄天宫所有高层。”李长老的声音压得很低。
“难。玄天宫在仙盟根基深厚,盘根错节,我们这点人手,怕是……”张长老忧心忡忡。
“所以,这次的审判,绝不能仅仅是仙盟的内部事务。必须是三界公审。”
“三界公reunion?仙道、魔道、妖族……甚至凡人界?李兄,你可想清楚了?这等于将我仙盟的脸面,放在三界所有势力的脚下任人踩踏啊!”
“脸面?”李长老苦笑一声,“从玄天宫做出那等恶行,并将其掩盖千年开始,仙盟的脸面,就已经被他自己撕碎了。如今,我们能做的,不是去遮掩这块烂肉,而是要当着三界的面,亲手将它挖出来,刮骨疗毒!或许,还能保住仙盟的根。”
张长老沉默了,许久,才长叹一声,点了点头。
静室之内,沈清辞将苏九九轻轻放在柔软的床榻上,为她盖好薄被。
他坐在床边,静静地凝视着她。
她的睡颜很乖巧,小嘴微微嘟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太满意的美梦。也许是梦到了烤鸡不够吃,也许是梦到了话本子里的结局不尽如人意。
沈清辞伸出手,指尖悬在她的眉心上方,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将一缕极为精纯温和的剑元,缓缓渡了过去。
他想帮她恢复得快一些。
剑元如涓涓细流,小心翼翼地流淌过她空虚的经脉。然而,就在剑元经过她丹田气海的瞬间,那粒“混沌芥子”似乎被这外来的能量所惊动,轻轻颤动了一下。
沈清-辞心中一凛,立刻就要收回剑元。
可已经晚了。
一股他无法理解的、仿佛来自万物初始的意志,顺着他与苏九九之间的剑元连接,瞬间反溯而来。
这一次,不再是无意识的“拂过”。
沈清辞只觉得神魂剧震,眼前的一切景象都消失了。他仿佛坠入了一片无垠的星海,看到了星辰的诞生与寂灭,看到了生命的演化与轮回,看到了法则的交织与崩解。
而在这片星海的中央,一双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巨大而漠然的眼瞳,缓缓睁开。
那双眼瞳,倒映着整个宇宙的生灭。
它看见了他。
就在沈清辞感觉自己的神魂即将在这目光的注视下被同化、消解的瞬间,一声软糯的、带着浓浓睡意的呢喃,将他从那片恐怖的幻象中猛地拽了回来。
“清辞……冷……”
怀里的人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无意识地向他身边缩了缩,小手在被子里摸索着,准确地抓住了他的衣袖。
沈清辞猛地回过神,脸色一白,额角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迅速斩断了那缕剑元,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才勉强平复了心神。
他低头,看着那只紧紧攥着他衣袖的小手,再看看她那依旧安详的睡颜,心中翻起了滔天巨浪。
刚才那是什么?
是那股力量的本源意志?还是……她真正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神魂?
云舟正从静室外路过,恰好看到沈清辞煞白的脸色,不由得一愣:“喂,姓沈的,你怎么了?被那老贼的邪气暗算了?”
沈清辞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苏九九一眼,然后站起身,走到静室门口,将门轻轻带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他靠在门板上,闭上眼,脑海中不断回放着那双漠然俯瞰宇宙的眼瞳。
他忽然意识到,他们此行要带回仙盟城的,或许不只是一场颠覆三界秩序的风暴。
他怀里抱着的这个,才是真正未知的、足以让整个世界都为之颤抖的……根源。
云舟见他不说话,只当他是因为消耗过度,撇了撇嘴,转身走回船头。
此时,云舟已经飞离了昆仑墟的范围,进入了一片广袤的云海。
李长老看着前方,神情凝重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甲板上每个人的耳中:
“诸位,我们即将进入仙盟的疆域。从现在开始,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可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云舟和林清婉,最终沉声问道:“关于三界大会,我们必须拿出一个章程。这场审判,该如何开场?又该邀请哪些人,来做这个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