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隐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入李烨思绪的深潭。
“主公,臣举荐一人。”
李烨的目光从沙盘上那片代表长安的区域移开,落在了罗隐身上。
他没有追问,只是用眼神示意他说下去。
他知道,能让罗隐在这种时刻郑重举荐的,绝非庸碌之辈。
“现驻守临清的偏将,马殷。”
马殷?
这个名字在李烨的脑海中盘旋了一圈,才从记忆的角落里被翻找出来。
他想起来了。
此人原是淮南孙儒的部将,在孙儒兵败覆亡之后,没有选择落草为寇,也没有投奔其他大的藩镇,而是率领残部数千人前来归附当时还只占据濮、滑二州的自己。
因为并非嫡系,又带着一支成分复杂的降军,李烨当时虽嘉其来投,却也留着一份心。
他将马殷所部打散,择其精锐补充各军,只给了马殷一个偏将的虚衔。
派他带着几百老弱,去北疆水道的要冲临清,负责督办漕运,拱卫侧翼。
那是一个几乎被扔进了故纸堆里的职位。
远离中枢,不涉兵事核心,油水不多,功劳更少。
数年过去,若非罗隐今日提及,李烨几乎快要忘了自己麾下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为何是他?”
李烨踱回案后坐下,十指交叉,身体微微前倾。
“给朕一个理由。长安不是临清,天子脚下,龙蛇混杂,稍有不慎,便是倾覆之祸。”
“朕需要的是一根能定住风浪的秤砣,而不是一块扔进水里就看不见的石头。”
“主公睿见。”
罗隐躬身,却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主公可知去年秋汛,北疆运河水位暴涨,临清段三处堤坝同时告急?”
李烨眉头微蹙,他记得此事。
当时高郁的文书营报过,说地方处置得当,未酿成大灾,他便没有深究。
罗隐接着道:“当时地方官吏惊惶失措,只知派人往濮州求援。是马殷,不等王令,径自带亲兵冲入水中,以身立桩,指挥民夫连战三日夜,用沉船之法堵住两处决口,又开挖引流渠,将洪水引入废弃河道,终保大堤不失,漕运未断。”
“事后,地方官吏上表请功,洋洋洒洒数千言,将功劳尽归于己,只在末尾提了一句‘临清偏将马殷亦有微劳’。”
“‘谛听’的人查过,当时若无马殷,临清城恐怕都要被淹掉一半。”
书房内一片安静,只有灯火偶尔爆出轻响。
李烨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案上轻轻敲击。
一个故事,比一百句空洞的称赞更能描摹出一个人的轮廓。
不等王令,是为有决断。
以身立桩,是为有担当。
事后不争,是为有城府。
“这只是其一,显其沉稳坚毅。”罗隐的声音依旧平稳,条理分明,“其二,此人有忍耐之心。主公将其闲置临清数年,所部兵马不过数百,皆是老弱。换做旁人,或心生怨怼,或钻营奔走。唯独马殷,不争不抢,不怨不艾。”
“他将那数百老弱操练得筋骨粗壮,颇有军容;将临清一地治理得井井有条,商旅往来,漕运通达,税赋竟年年超额。”
“此非大毅力、大胸襟者不能为。”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罗隐从袖中取出一卷薄薄的卷宗,双手呈上。
“他有战略之能。”
“这是‘谛听’从临清截获,他写给一位旧友的私信。信中,他论及天下大势,分析朱温与我军之优劣,竟与主公‘强干弱枝,迁都洛阳’之国策不谋而合。他还对北疆防御、漕运改革提出数条见解,皆切中要害,颇具深度,非寻常武夫所能及。”
李烨接过卷宗,展开细看。
信上的字迹算不上遒劲,却一笔一划,极为工整,正如其人。
信中内容让他越看,眼中的光芒便越亮。
【天下之争,非城池之争,乃人心与钱粮之争也。朱温势大,然其性暴虐,所过之处,如蝗虫过境,民心尽失,此乃取乱之道。】
【魏王虽暂居一隅,然其法度严明,爱惜民力,以洛阳为基,行屯田、兴工商,乃是王霸之基。待其根本稳固,钱粮充盈,挥师东出,朱温之败,指日可待……】
后面更是详细分析了利用漕运体系建立快速反应部队,以应对朱温骑兵袭扰的具体方略。
思路之清晰,眼光之长远,让李烨都感到了一丝惊讶。
这哪里是一个被流放的偏将!
这分明是一个被沙土掩埋的国士!
李烨放下卷宗,心中已然波澜翻涌。
他最欣赏的,就是这种有经天纬地之才,却又能躬身于毫末之间,耐得住寂寞,沉得住气的将才。
赵猛是矛,霍存是盾。
而这个马殷,或许能成为自己棋盘上那颗最出人意料的定盘星!
“好一个‘人心与钱粮之争’!”
李烨长身而起,在书房中来回走了两步,胸中豪气顿生。
“罗隐,你为我寻到了一块璞玉!”
他猛然停步,眼中闪烁着决断的光芒。
“传我王令!”
“即刻!”
“八百里加急,召临清偏将马殷,来洛阳见我!”
命令被亲兵飞快地传了出去。
罗隐看着李烨那因发现人才而兴奋的背影,嘴角也露出一丝笑意。
他知道,长安那块最令人头疼的棋局,终于要迎来一个能够破局的人了。
……
数日之后,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出现在了魏王府门前。
马殷到了。
他的样貌,平平无奇。
中等身材,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袍,面容黝黑,带着长期风吹日晒的痕迹。
唯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如深潭般沉静,能吸走周围所有的光线和喧嚣。
他没有像其他将领那样身着铠甲,也没有前呼后拥,只孤身一人,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
站在那极尽威严的王府门前,神态不卑不亢,自有一股不动如山的气度。
通传之后,李烨在书房单独召见了他。
没有繁文缛节,没有嘘寒问暖。
李烨让他坐下,亲自为他倒了一杯茶,开口便问:
“你在临清,一年漕运税赋几何?”
“地方豪绅可还驯服?”
“与过往商旅,是如何打交道的?”
这些问题琐碎而具体,不像王者垂询,倒像个精明的账房先生在盘点账目。
马殷微微一怔,但立刻反应过来,这是主公在考校他。
他没有半分迟疑,将临清的税收、人口、地方势力分布、漕运的关窍弊病,一一道来。
数字精确到个位,事例信手拈来。
那片土地的脉络,早已深深刻在他的脑子里。
李烨静静地听着,偶尔插话,每一句都直指问题核心。
一番问对下来,半个时辰过去。
李烨对临清的了解,甚至超过了主管财政的高郁。
而他对眼前的马殷,也彻底刮目相看。
此人不仅有战略眼光,更有惊人的实干之能!
“看来,临清那片小池子,确实是委屈你了。”
李烨终于笑了,话锋一转,直奔主题。
“朕今日召你来,是有一件天大的难事,要交给你去办。”
马殷站起身,躬身行礼,声音沉稳:“主公但有吩咐,马殷万死不辞。”
李烨走到巨大的沙盘前,拿起木杆,指向了遥远的西方。
那座曾经辉煌,如今却成为各方势力角力场的城市。
“长安。”
李烨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天子蒙尘,国祚飘摇。”
“朕需要一个人,去那里,为朕,也为大唐,撑起一片天。”
马殷的目光随着木杆落在“长安”二字上,那双一直平静无波的眸子里,终于亮起了一点星火。
他知道。
自己数年的等待与蛰伏,在这一刻,终将迎来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