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议散去,帅府门前的肃杀之气化作了窃窃私语的风。
将领们三三两两,甲胄摩擦,脚步沉重,脸上写满了想不通。
“真他娘的邪门,怎么就轮到霍存那闷葫芦了?”
“赵帅的战功、资历,哪一样不压他一头?”
“嘘……小点声!王爷的决定,你也敢嚼舌根?”
当夜,濮州最大的酒楼“醉仙居”,二楼雅间被整个包了下来。
右厢都指挥使赵猛,一个人霸着一张八仙桌。
桌上,东倒西歪地躺着十几个空酒坛。
他双目赤红,还在一碗接一碗地灌着烈酒,仿佛那不是酒,是能浇灭心头火焰的冰水。
几名“陷阵都”的亲信校尉围着,满脸焦急。
“大帅,别喝了!为这鸟事,气坏了身子骨,不值当!”
“滚!”
赵猛一把将酒碗砸在地上,瓷片四溅。
“老子不是气!”他咆哮着,一拳擂在桌面上,满桌杯盘齐齐一跳,“老子是不服!”
“想当年!跟着王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哪次大战,老子不是第一个冲上去?”
“攻相州,破敌胆,这话是王爷亲口说的!”
“现在倒好,镇守南大门!这么要命的差事,给了霍存那个锯了嘴的葫芦!”
“他会干个屁!他除了带着他那帮‘锐士都’的死人脸站岗,还会干什么?!”
旁边的将领立刻附和:“大帅说得对!换咱们‘陷阵都’过去,不出半年,指定把朱温老贼的卵黄都给他捏出来!”
赵猛又抓起一个酒坛,仰头就灌,酒水顺着虬髯滴落,浸透了胸甲下的衣襟。
他魁梧的身躯,此刻竟透出几分被整个世界抛弃的萧索。
“王爷……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
与此处的喧嚣愤懑截然不同,魏王府的书房内,静得能听见灯芯燃烧的噼啪声。
巨大的沙盘地图在灯火下,沟壑纵横,宛如真实山河的缩影。
李烨负手而立,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代表陈、蔡二州的那片区域。
罗隐侍立在侧,无声地为他续上一杯升腾着热气的茶。
茶香清冽,却驱不散他心中的疑云。
终于,他还是没忍住,用一种极轻的声音开口,仿佛怕惊扰了主公的思绪。
“主公,今日对霍存将军的任命,众将心中……颇有微词。尤其是赵猛将军。”
罗隐小心地措辞。
“若论资历战功,赵将军似乎……确实更在霍存将军之上。主公此举,可是为了平衡各部?”
李烨没有回头,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反问:“罗隐,你以为,为我大军镇守南线,钉死朱温,最重要的特质是什么?”
罗隐沉吟,谨慎回答:“是勇猛?足以震慑敌胆。”
“或是谋略?能够料敌于先。”
“全错了。”
李烨转过身,拿起一根细长的木杆,在沙盘上轻轻一点,杆头精准地落在了蔡州。
“是听话。”
李烨吐出这三个字,眼神中再无半分温和,只剩下君主的绝对冷静与掌控。
“陈、蔡二州,是我抵在朱温软肋上的一把刀,但它更是一个火药桶。朱温老奸巨猾,最擅长的就是挑衅与离间。”
“我需要的,是一个能绝对执行命令,不打折扣,也绝不擅作主张的将领。”
“一个稳固的、不会被任何情绪和挑衅所动摇的支点。”
李烨手中的木杆,缓缓滑向赵猛所部的驻地,濮州。
“赵猛,是我军最锋利的矛。”
他的语气里有欣赏,更有清醒的认知。
“其勇冠三军,无人能及。但其性如烈火,一点就燃。把他放在蔡州,直面朱温的日夜撩拨,你觉得他能忍几天?”
“只要他按捺不住,擅自出击,哪怕是打一场小小的胜仗,都会彻底撕裂我后续的全盘大计。”
“一把无法被缰绳束缚的利刃,比一个愚蠢的敌人要可怕百倍。”
木杆又移向贺德伦的防区。
“贺德伦,是我军翱翔的鹰。他机敏,狡黠,嗜好行险,是天生的奇兵。他的战场,是广阔无垠、充满变数的敌后,而不是一条需要用人命去填、去死守的战线。”
“让他去守城,等于折断了雄鹰的翅膀,用废了一把好刀。”
最后,李烨的木杆重重地、笃定地,点回了蔡州的位置。
“唯有霍存。”
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此人,坚韧如铁,心中只有军令。你让他守住这条线,哪怕天塌下来,他不会退一步。你没让他出击,哪怕朱温的唾沫吐到他脸上,他也不会进一步。”
“他会像一颗钉子,按照我指定的深度,不多一分,不少一寸,死死地钉在那里。”
“这,才是我在南线,唯一需要的人。”
一番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罗隐脑中所有闭锁的关隘。
他看着眼前的沙盘,又看看身前的主公,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却又瞬间化为炽热的敬畏。
原来,众将争的是一块肥肉,而主公布下的,却是一盘决定天下归属的棋。
他选择的,不是当下最快的刀,而是未来最稳的盾。
“主公深谋远虑,罗隐……拜服。”
这一次,罗隐的身子不自觉地躬了下去,这是一个谋士对真正君主的折服。
李烨摆了摆手,示意他平身。
罗隐直起身,脑中电光石火,顺着李烨的思路,一个更致命的问题浮现。
他刚刚舒展的眉头,再次紧紧锁起。
“主公英明。只是……霍存将军率‘锐士都’精锐南下,赵猛将军坐镇中枢以为机动,我军兵力已然铺开。”
“如此一来,我们最重要的后方,我们大义所在的根本——长安,由谁来镇守?”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李烨庞大战略版图上最柔软、也最致命的一点。
李烨的眉头,也随之蹙起。
长安!
那里有天子,有法统,有他“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根基。
那是他区别于朱温、李克用等所有藩镇的法理制高点,绝不容有失!
可葛从周要镇守北疆;赵猛要随时准备南下决战;刘闯在宋州盯着东面;霍存又去了南线。
他麾下能独当一面、又绝对信得过的核心大将,几乎都已钉死在了各自的位置上。
一时间,竟有捉襟见肘之感。
“长安之地,非心腹重将不可。”
李烨在书房内来回踱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下巴。
“可放眼全军,能担此任,又能让朕完全放心的……确实难寻。”
他猛然停步,看向罗隐,目光中带着审视与考校。
“罗隐,你执掌‘谛听’,过目我军所有校尉以上将官的功过履历、脾性才能。”
“你告诉朕,我这忠义军中,可还有能为朕镇守国都之人?”
这既是询问,更是考验。
罗隐心中一震。
他的大脑如同一部高速运转的机器,无数将领的面孔与卷宗在脑海中飞速闪过。
勇猛的……不行,长安需要的是稳。
善谋的……不行,那人野心太大。
忠诚的……可惜,能力稍欠。
一个又一个名字被他自己否决。
最终,一个几乎快被众人遗忘的名字,如同拨开云雾的月光,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
此人战功非最顶尖,性格也不够鲜明。
甚至因早年的一场重伤,一度淡出了核心战场。
但他足够沉稳,治军严谨如刻刀,最重要的是,他是在主公最微末之时便追随左右的元从旧部,他的忠诚,如磐石般毋庸置疑!
将他放在长安,弹压关中豪族,拱卫天子,稳固后方,他能做到。
同时,他又不会功高震主,威胁中枢。
这,或许是眼下唯一,也是最完美的人选。
罗隐整理了一下思绪,抬起头,迎向李烨探寻的目光,郑重地准备说出那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