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庆宫,天启三年六月初
时近黄昏,紫禁城东路的慈庆宫内,
静得只闻得见风吹过庭前古柏的沙沙声。
这里原是皇太子居所,规制宏阔,
如今却只住着一位十二岁的少年亲王——信王朱由检。
书房内,窗明几净,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郁。
十二岁的朱由检身着亲王常服,身形尚显单薄,
正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手握一卷《论语》。
然而,他那双尚带稚气的眼睛里,
却不见孩童应有的灵动,反而时常掠过一丝与年龄不相称的警惕和多疑。
他看似在诵读圣贤书,眼角余光却总是不自觉地扫向窗外,
那廊下侍立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太监,
那是魏忠贤安插在他身边的东厂暗卫,他心知肚明。
侍读太监王承恩,一个比朱由检大不了几岁的清秀少年,
此刻正屏息静气地侍立在书案旁,小心翼翼地磨着墨。
他是朱由检在这深宫里为数不多可以稍微信任的人。
“信王千岁,今日黄师傅讲授的《资治通鉴·汉纪》,可还有不解之处?”
王承恩的小声的问道。
朱由检没有立刻回答,他放下书卷,看着书页上“权臣误国”四个字,目光幽深。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
“黄师傅今日又讲了许多前朝外戚宦官祸国的旧事……
承恩,你说,这史书所载,与眼下光景,像是不像?”
王承恩心头一紧,不敢接话,只是将头垂得更低。
信王虽年幼,心思之重、性情之执拗,他早已领教。
自年初正式出阁读书以来,信王便仿佛变了一个人。
礼部尚书黄立极、詹事府少詹事李国祯这两位由朝廷指派,
与东林党渊源颇深的师傅,在讲授经史时,
总会有意无意地掺杂进对时局的忧愤,尤其是对阉党专权、辽东糜烂的隐晦批评。
这些话,如同种子,落入了朱由检本就因宫廷险恶而早熟多疑的心田,并迅速生根发芽。
朱由检不再追问,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暮色渐沉的宫墙。
宫外近日发生的惊天巨变,那些关于皇后失踪、国公遇刺、教堂被炸的消息,
早已通过各种隐秘渠道,像风一样吹进了这深宫高墙。
他虽然被严密“保护”着,几乎与世隔绝,
但王承恩会想方设法告诉他一些外面的风声,
而黄、李二位师傅言语间的忧惧之色,更是印证了这一切。
“魏忠贤……”
朱由检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一股混杂着恐惧、厌恶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兴奋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
他想起魏忠贤每次见他时,那看似恭顺实则倨傲的眼神;
想起宫中关于客氏与魏忠贤秽乱宫闱的窃窃私语;
更想起两位师傅提及阉党构陷忠良、把持朝政时的扼腕叹息。
一个大胆而危险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
如果……如果这突如其来的“鬼王”,
真能把魏忠贤连同他那庞大的势力连根拔起,那该多好!
这大明江山,是朱家的江山,岂容一个阉人肆意妄为!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他甚至开始在心里盘算,若魏忠贤倒台,
朝中哪些人可用,辽东危局又当如何收拾。
这一刻,他全然不似一个十二岁的少年,
那眉眼间隐隐透出的刚愎和算计,
已然有了几分未来那位急于求成、多疑善变的崇祯皇帝影子。
“承恩,”朱由检忽然转过身,脸上已恢复平静,
“去把李师傅前日送来的那本《舆地图志》找出来,本王要看看辽东的山川险要。”
“是,千岁爷。”
王承恩连忙应声,心中却是一颤。
信王殿下对魏阉的杀心,以及对那遥不可及的权柄的渴望,
似乎在这突如其来的变局刺激下,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滋长。
而这背后,显然有着东林清流士大夫们日复一日的潜移默化。
这深宫之中的少年亲王,早已不是那个只知读书习武的懵懂孩童了。
夜色渐浓,慈庆宫的灯火一直亮到很晚。
朱由检伏在案上,对着那张巨大的地图,
那注意力放在了辽东那片广袤的土地上,仿佛要透过图纸,
看清那搅动天下风云的“鬼王”,看清他朱家江山那不可知的未来。
长期的监视以及与抚养他成人的东李娘娘(即李庄妃)被强行隔绝,
使得他敏感多疑的性格越发尖锐,
内心深处对亲情温暖的渴望与对周遭环境的极度不信任交织撕扯,
让他时常处于一种紧绷的状态。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极轻地推开了一道缝隙。
王承恩先是探进头来,紧张地四下张望了一下,随即侧身让开。
紧接着,一个朱由检魂牵梦绕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
朱由检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扰,下意识地便要发作。
他最厌恶在沉思时被人打断,尤其是在这危机四伏的深宫。
他缓缓抬起头,眼中带着薄怒望向门口。
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那个身着素净宫装的妇人时,
他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僵在了原地。
是庄妃娘娘!
是抚养他长大待他视如己出,
却被魏忠贤和客氏那个毒妇找借口隔离,令他许久不得相见的庄妃娘!
积蓄已久的委屈、思念、恐惧和无法言说的压力,
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强行伪装的坚强。
泪水瞬间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
“娘——!”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乎嘶哑的哭喊,什么亲王威仪,什么宫廷规矩,全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像一只终于找到巢穴的幼兽,从书案后冲了出去,
一头扎进了李庄妃张开的怀抱中,小小的身躯剧烈颤抖着。
李庄妃也是热泪长流,紧紧搂住怀中的孩子,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轻抚着朱由检的脊背,哽咽着喃喃道:
“我的儿……娘的检哥儿……苦了你了……”
母子二人相拥而泣,良久,激动的情绪才稍稍平复。
朱由检抬起泪痕斑驳的小脸,紧紧抓着李庄妃的衣袖,
仿佛生怕她再次消失,他抽噎着,带着浓重的鼻音急切地问道:
“娘……您怎么来了?这么晚……魏阉他们……要是知道了……”
李庄妃用手帕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水,眼中虽然还含着泪光,
脸上却绽开一个安抚又带着某种奇异光芒的笑容。
她压低声音,开心的安慰道:
“吾儿莫怕。
为娘今夜冒险前来,是要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她环顾四周,把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
“昨晚,为娘见到了一位……大人物。
他亲口承诺,从今往后,由为娘继续抚养你,直至你成人立业。
至于魏忠贤那边……你无需再担忧,他绝不敢再为难我们母子分毫!”
朱由检瞪大了眼睛,稚嫩的脸上全是难以置信。
是谁?
在这深宫禁苑,谁能有如此滔天的权势,竟能让权势熏天的魏忠贤低头?
难道是……皇兄终于醒悟,要惩治魏阉了?
他脱口而出:“是……是皇兄吗?”
李庄妃缓缓摇了摇头,她的脸上忽然笼罩上一层近乎虔诚的光晕,
她凑近朱由检的耳边,声若蚊呐的吐出了那个如今已让整个京城闻风丧胆的名字:
“是鬼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