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涟在值房听到定国公府血案的消息时,
手里的茶盏“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身子晃了晃,一口血涌上喉头,又被他强行咽下。
他立刻秘密请来高攀龙和左光斗,关紧门窗后,
强自压下内心的恐惧,才压低声音说道:
“苍天有眼!魏阉的臂膀,竟被生生折断!”
但随即,他脸上又布满忧色:
“可这‘鬼军’……来路不明,是神是魔?万万不可引火烧身。”
他当机立断,修书一封,命心腹火速送往江南:
“局势诡谲,速备舟船,以备不测。”
左光斗得知皇后失踪,惊怒交加,一拳砸在桌上:
“宫禁重地,竟出此等骇人听闻之事!国体何存!”
他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了,当着二人的面立刻动用关系探查宫内,
半晌后,得知坤宁宫大宫女云袖也一同消失后,更加确信此事与阉党脱不了干系。
他沉思片刻,提笔写了一封密信,派人冒险送往辽东方向,信中隐晦提及:
“辽事或有变,督师处境微妙,望早做绸缪。”
吏部左侍郎王绍徽闻报刑部大牢被劫,先是勃然大怒:
“何方狂徒,敢在天子脚下劫掠法场!”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派心腹前往司礼监打探。
心腹回报,称魏公公举止异常,似受极大惊吓。
王绍徽眼神闪烁,当夜便携带重礼求见魏忠贤,见面后躬身低语:
“厂公,东林党人势必借此发难,
下官以为,当抢先动手,弹劾杨涟、左光斗等人办事不力,
以致京畿动荡,方可掌握主动。”
他此举实为试探魏忠贤是否仍能掌控局面。
礼部侍郎倪元璐对汤若望之死反应平淡,甚至觉得这些西洋教士惹祸上身。
但当他看到那份沾染血迹的《讨西教檄》抄本时,心里咯噔一下。
他仔细权衡后,向皇帝上了一道奏疏,建议:
“京师近日怪事频发,恐有妖孽作祟,
臣请陛下下旨,延请高僧法师入京,设坛祈福,以安民心。”
此举既撇清与东林党的关系,又向魏忠贤表明了顺从之意。
定国公徐允祯的族弟徐文炳,闻讯后先是嚎啕大哭,痛斥凶手。
但回到府中,屏退左右,脸上却露出复杂神色。
他对心腹家人叹道:
“兄长在时,仗着权势,得罪人太多,如今招此横祸,也是因果循环。”
他暗中派人向魏忠贤传递消息,
称徐允祯生前曾言“魏公公近日似有烦忧”,
意在试探魏忠贤对此事的态度和虚实。
成国公朱纯臣闻变立刻下令紧闭府门,加派护卫,并亲自巡视。
他对儿子交代:
“明日早朝,若魏公公不出面稳定局势,我便称病不朝。”
同时,他秘密派人打听司礼监动静,
得知魏忠贤收到神秘信件后行为失常,
朱纯臣眼中精光一闪,觉得机会或许来了。
他随即向皇帝上奏,慷慨陈词:
“臣愿率领家丁部曲,护卫皇城,确保陛下与宫禁万无一失!”
实则是想试探皇帝反应,并趁机掌握部分京城兵权。
英国公张维贤独自坐在书房内,桌上摊开放着两份墨迹淋漓的文书,
一份是《讨西教檄》,另一份是“七大罪檄文”。
他就着烛光,将《讨西教檄》反复看了数遍,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
良久,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老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
他不得不承认,心里对这素未谋面的“白面鬼王”竟生出了几分佩服,甚至可以说是惊叹。
这家伙,当真是百无禁忌,什么事都敢做,什么天都敢捅!
他暗自思忖,恐怕当年提着脑袋打天下的太祖高皇帝,
面对某些盘根错节的势力时,也未必有这般不管不顾、掀翻一切的魄力。
这鬼王行事,全然不将皇权天威、朝廷法度放在眼里,他究竟倚仗的是什么?
张维贤想不明白,但内心深处却有个声音在叫好:
真他娘的解气!
虽然这次鬼王又杀了一个勋贵徐允祯,但张维贤内心并无多少兔死狐悲之感。
他太清楚徐允祯是个什么货色了,
贪渎枉法,结交阉宦,鱼肉乡里,
英国公府与之素无往来,他甚至耻于与这等人为伍。
至于那些西洋教士和他们的追随者……
张维贤冷哼一声,他虽不似鬼王般极端,
但也听闻过不少这些西夷背地里传教惑众、干预地方甚至窥探舆图的腌臜事。
忽然,他眉头紧锁,想到了两个人。
因与西教关联颇深而被排挤到南京担任闲职的徐光启,
以及辞官归乡、却仍醉心于翻译西学书籍的王徵。
按照这《讨西教檄》所言,此二人笃信西学,
与传教士过从甚密,岂不正是“为西夷张目”的祸患?
“不行!”
张维贤一拍桌子,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将此二人放任在地方,犹如纵虎归山,
万一他们与西夷里应外合,遗祸更甚!”
他当即铺开奏本,提起笔,决定要上奏朝廷,
参劾徐光启、王徵“结交西夷,信奉邪说,其心叵测”,
请求朝廷将其严加看管,或召回京师审讯,绝不可再放任自流。
养心殿内,烛火摇曳。
天启皇帝朱由校独自坐在御案后,面前摊开的几份密报,
赫然写着张皇后、张裕妃并一名宫女自宫中离奇消失。
他盯着那几行字,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心底却隐隐松了口气。
张皇后性子刚直,常因客氏和魏忠贤的事与他争执;
张裕妃近来也因龙胎之事闹得沸沸扬扬。
这两个女人,在他眼里,确是麻烦。
如今悄无声息地没了,反倒清净。
然而,这股隐秘的轻松感瞬间被汹涌而上的怒火吞没!
清净?这他妈是被人打上门来了!
竟敢在禁宫大内,天子眼皮底下,将他的皇后、妃嫔劫掠而去!
这将他朱由校的天子颜面置于何地?
将大明朝的煌煌天威置于何地!
这该死的鬼王,把他朱家江山当成了什么?
可以随意进出的菜园子吗?
明日朝会,他该如何面对底下那些大臣?
天下百姓又将如何议论他这个皇帝?
他正心乱如麻,强压怒火,殿外却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
司礼监的掌印太监连滚爬爬地进来,身后跟着几个小内侍,
抱着一摞摞几乎要拿不住的奏章,脸色煞白地跪倒在地:
“万、万岁爷……京师……京师出大事了!”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朱由校的御案便被雪片般的急报淹没。
定国公徐允祯满门被屠、盐商张霖宅邸无一活口、
东厂理刑千户崔应元横死、刑部大牢被劫、钦犯熊廷弼失踪、
西洋教堂南堂被炸为废墟、传教士汤若望尸骨无存……
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是骇人听闻、动摇国本的大事!
每一份奏疏上的字迹都仿佛带着血腥气,
每一份急报都在嘶吼着四个字——京城已崩!
朱由校初时还能勉强坐着,越看脸色越是铁青,眼前一阵阵发黑。
当看到最后一份关于鬼王令现身刑部大门的报告时,
他胸腔中积郁的惊怒、恐惧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终于爆发了!
“滚!都给我滚出去!”
他突然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双臂猛地一扫,
将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笔墨纸砚尽数掀飞!
噼里啪啦的声响中,奏疏散落一地,墨汁溅得到处都是。
伺候的太监宫女吓得魂儿都没了,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空荡荡的大殿内只剩下朱由校粗重的喘息声。
他站起身,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只是猛地一拂袖,转身就朝着殿后走去。
他的背影依旧挺直,保持着帝王的威仪,但那微微颤抖的肩膀,
却出卖了他内心极致的恐惧,
那是一种对未知力量、对彻底失控的局面的、最本能的惧怕。
他没有去坤宁宫,没有去召见任何大臣,
甚至没有去看一眼同样混乱的司礼监。
他脚步不停,径直走向宫内那处他最为熟悉、也最能让他感到安心的地方。
他那间堆满了刨花、木料、散发着漆胶味道的木工房。
此刻,唯有那些不会说话的木头、那些熟悉的刨凿之声,
才能让他暂时忘记这塌了半边的天,才能让他感觉到一丝虚假的掌控感。
这位大明朝的天启皇帝,在帝国中枢遭遇前所未有的冲击时,
做出的第一个选择,是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