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礼监值房内,烛火通明,
却照不透弥漫在空气中的冰冷与死寂。
魏忠贤瘫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圈椅里,
身子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仿佛每一寸骨头都在打架。
他那张平日保养得宜不显喜怒的脸,此刻惨白如纸,
肌肉僵硬,嘴唇哆嗦着。
更骇人的是他的头发,竟似要根根竖立,
将头上那顶象征权势的嵌宝三山帽都顶得有些歪斜。
他放在冰凉桌面上的手指,更是抖得不成样子,
指关节因为用力攥紧而泛白,那枚平日被他摩挲得温润的上好玉扳指,
竟在不知不觉间被他自己捏得出现了裂痕,
最终“啪”一声轻响,碎裂开来,碎片刺入皮肉,他却浑然未觉。
然而,比手指更不堪的,是他身下。
一股难闻的温热,早已不受控制地洇湿了他昂贵的蟒袍下摆,
浸透了椅垫,正顺着光滑的紫檀木椅子腿,一滴、两滴……
悄无声息地滴落在铺着厚绒地毯的地面上,形成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宽大桌案上摆放的东西。
不是公文,不是奏章,而是一枚枚……
造型狰狞、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玄铁令牌!
狼首龇牙,幽光闪烁。
一块,是从已成废墟、炸出深坑的南堂残骸中起出的;
第二块,是从被血洗一空、富可敌国的定国公府朱漆大门上撬下的;
第三块,是从盐商巨贾张霖那被撞塌后墙、尸横遍野的宅院里找到的;
就在刚才,又一个面无人色的东厂番子连滚带爬的冲进来,
几乎是匍匐着将第四枚令牌高举过头顶,
这是刚从刑部大牢门上取下,连同刑部尚书孙玮的亲笔文书一并紧急送来的!
文书上简明扼要却字字惊心地写着:
钦犯熊廷弼于昨夜从天字号重牢被劫,狱卒死伤,现场亦留有此令!
“第四块……第四块了!!!”
魏忠贤心中在疯狂呐喊。
当这最后一块鬼王令被战战兢兢地放在桌案上,
与其他三枚并列时,魏忠贤脑中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终于“崩”地一声断了!
“啊——!”
他猛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利嘶吼,如同被踩了尾巴的阉猫!
他再也无法维持那表面上的镇定,攥紧的双拳疯狂地砸向坚硬的紫檀木桌面!
“砰!砰!砰!” 木屑飞溅。
“拿走!都给咱家拿走!!”
他尖着嗓子,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扭曲变形,
“这都是假的!是妖法!是幻术!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京城重地,朗朗乾坤,怎会有此等事?!!”
就在他疯狂捶打桌案时,那只受伤的手,
拳头恰好重重砸在刚才碎裂的玉扳指碎片上!
尖锐的碎玉瞬间深深刺入他的皮肉!
“呃啊!”
魏忠贤痛呼一声,猛地缩回手,
只见掌心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如同泉涌,汩汩而出,
瞬间染红了他手下的桌面,
更将桌面上摊开的那张从南堂废墟附近,
撕下的《讨西教檄》浸透了大半,猩红与墨黑交织,触目惊心!
那名送来令牌的东厂番子早已吓得肝胆欲裂,
五体投地地趴伏在冰冷的地面上,额头死死抵着地毯,
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他深知,此刻只要发出半点声响,
等待他的绝不是督公的斥责,而是生不如死的酷刑!
魏忠贤捂着手,剧烈的疼痛让他暂时从疯狂的边缘拉回一丝理智,
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强过一阵的眩晕和冰冷。
一个个名字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翻滚、碰撞:
袁崇焕、祖大寿、孙承宗、徐允祯、崔应元、汤若望……
甚至还有深宫之中刚刚传来消息、已然失踪的皇后张嫣!
这些或是位高权重、或是富甲一方、或是他亲手提拔、或是他欲除之而后快的人物,
竟然在短短时间内,以各种离奇恐怖的方式,
或死、或俘、或失踪,而这一切的背后,都指向那枚该死的鬼王令!
尤其是想到辽东……
他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收到那边心腹的密报了,
日常的军情奏报也是一派“风平浪静”,连那个一向喜欢跟他唱反调,
催要粮饷的孙承宗也异常地沉默了下去。
他原本还暗自得意,以为是这老家伙终于认清形势,学会低头做人了。
可现在……现在他全明白了!
哪是什么风平浪静,哪是什么学会低头!
这分明是……分明是给他憋了个终极大招!
孙老头竟然被人连锅端了!连消息都传不出来了!
孙承宗不是沉默,是被俘了!
整个关宁防线,恐怕早已易主!
一想到这股神秘而恐怖的力量,竟然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
悄无声息地完成了对京城核心人物和辽东重镇的致命打击,
魏忠贤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际,对!
就是天际,因为天灵盖已经压不住了!他
浑身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这已经不是天塌了,这他妈的简直是天崩地裂,乾坤倒悬!
魏忠贤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
猛地一抽,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几乎让他背过气去。
他大口喘息着,冷汗浸透了内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完了,这次是真的要完蛋了!
他怎么跟皇爷交代?
一夜之间,皇后在深宫失踪,国公爷在府邸遇刺,
朝廷重臣从天牢被劫,连同辽东的督师、大将……
这已经不是某一个环节出错,而是整个帝国的支柱在他眼前轰然倒塌了一大片!
平日里那些对他阳奉阴违、恨他入骨的文官清流们,
此刻怕不是要弹冠相庆,等着看他如何收场?
寻找替罪羊?
这次的窟窿太大了,一个两个根本填不上,难道要把整个阉党都填进去吗?
回想起这三年来,他魏忠贤是如何一步步从个不起眼的太监,
爬到如今这司礼监秉笔、提督东厂的位置上!
皇爷对他信任有加,将朝政尽数托付,
连皇爷的乳母、那位风韵犹存的奉圣夫人客氏,也与他暗通款曲,共享荣华。
这朝堂之上,顺他者昌,逆他者亡,死在他和他爪牙手上的官员、百姓,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站在金銮殿的御阶旁,看着底下那些昔日高高在上的衮衮诸公,
在他面前战战兢兢、俯首帖耳,那种执掌生杀、睥睨天下的感觉,是何等的畅快淋漓!
他的人生,分明已经到达了最辉煌的顶点!
可偏偏就在他最志得意满的时候,
不知道从哪个阴曹地府里钻出来这么一个“白面鬼王”!
不按任何规矩出牌,手段狠辣诡谲,实力深不可测,将他苦心经营的一切砸得粉碎!
将他从云端一脚踹进了无底深渊!
他恨啊!
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其肉,活剥其皮!
可是……他敢吗?
这个念头一升起,就如同冰水浇头,让他瞬间清醒,只剩下无边的恐惧。
连定国公徐允祯那样身份尊贵,
府邸守卫森严的皇亲国戚,都在睡梦中被人悄无声息地摘了脑袋;
皇后娘娘在紫禁城这天下守卫最森严的地方,也能凭空消失。
他魏忠贤,一个阉人,就算权势再大,
又拿什么去跟这种能视皇权宫禁如无物的鬼神之力抗衡?
巨大的恐惧与蚀骨的恨意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魏忠贤撕裂。
他瘫在湿漉漉的椅子上,像一滩烂泥,只剩下绝望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