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杭州城,另有一番妩媚。 御舟停泊在僻静处,沿岸灯火如星子般点缀,倒映在墨色的水面上,随波光碎成点点金芒。
玄烨兴致未减,命人在船头甲板设下小几软垫,几碟精致的江南小菜,一壶温热的、用梅花雪水酿造的清酒。
细雨初歇,空气清新湿润,带着泥土与花草的芬芳。舒云披了件月白绣折枝梅的斗篷,与玄烨相对而坐。没有宫人近前伺候,只有梁九功在远处安静守着,将这片天地留给了帝后二人。
“尝尝这个,”玄烨夹了一筷鲜嫩的龙井虾仁放入舒云碟中,“虽不如宫里御膳精细,却胜在一个‘鲜’字。” 他今日似乎格外放松,眉宇间帝王的威仪被一种闲适的温柔取代。
舒云依言尝了,点头赞道:“果然清爽甘甜。” 她为他斟满酒杯,酒液澄澈,映着天边一弯新月和船头摇曳的灯笼,“皇上今日,似乎格外开怀。”
玄烨执杯,目光落在舒云被灯火柔化的侧颜上,声音低沉:“并非只是为这江南景致。云儿,你可觉得,离了那紫禁城,你我倒像是回到了当年,我还是‘裕亲王’,你还是……那个需要我护着的舒云。”
他这话带着几分感慨,几分怀念。的确,在京城,他是九五之尊,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一举一动皆关乎国体,那份情意再深,也总隔着一层无形的桎梏。而在这里,天高皇帝远,规矩似乎也松快了些,那份被压抑的、属于寻常夫妻的亲近感,便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
舒云心中微动,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唇角却微微扬起:“皇上说笑了。臣妾如今,依然需要皇上护着。” 这话带着几分依赖,几分娇嗔,是她平日里极少显露的模样。
玄烨闻言,朗声笑了起来,伸手越过小几,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好,那朕便护你一辈子。” 他仰头饮尽杯中酒,看着远处朦胧的山水轮廓,“有时朕也想,若朕不是皇帝,你也不是皇后,只是寻常富贵人家,游历这天下,看遍四时风景,该是何等快活。”
“皇上……”舒云抬眸看他,眼中有着动容。她知道这只是帝王一时兴起的感慨,但他肯在她面前流露这片刻的“妄想”,已是对她毫无保留的信任。
“不过,”玄烨话锋一转,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而深邃,“既在其位,便谋其政。这江山是爱新觉罗家的责任,也是朕与你的责任。能有此刻偷闲,与你共赏这江南夜色,朕心足矣。”
他拿起酒壶,再次将两人的酒杯斟满:“来,云儿,这一杯,不敬天地,不敬江山,只敬你我。”
舒云端起酒杯,与他的轻轻一碰。酒杯相撞,发出清脆的微响,在这静谧的夜里格外清晰。她没有说话,只是将杯中酒缓缓饮尽,那清冽中带着回甘的滋味,如同她此刻的心境。
晚风习习,吹动船头的灯笼轻轻摇晃,光影在他们身上流转。两人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坐着,偶尔对视一眼,便已胜过千言万语。远处隐隐有丝竹声和吴侬软语随风飘来,更衬得这方寸之地如同世外桃源。
玄烨看着舒云在灯火下显得格外柔和的眉眼,心中一片宁静满足。他知道,回京之后,依旧有无数的朝政大事、后宫琐事等着他们。但此刻的安宁与心心相印,将成为他内心深处最珍贵的宝藏,支撑着他继续在那至高无上的孤寂王座上,走下去。因为有她在一旁,这万里江山,才不负如画。
夜渐深,玄烨恐舒云受凉,轻轻将她的斗篷拢紧了些,柔声道:“起风了,回舱吧。”
舒云温顺地点点头,由他扶着起身。两人的身影相依,缓缓走入船舱,将那满河的星火与深情,都留在了江南温柔的夜色里。
御舟沿着运河继续南下,抵达了以园林精巧着称的苏州。玄烨依旧延续着微服私访的兴致,只想与舒云做几日寻常的富贵闲人。
这日,他们来到一处并不算最负盛名、却以雅致清幽见长的私家园林。园主早已得了消息,诚惶诚恐地将园子清空,只留了几个哑仆远远伺候。
一进园子,便觉与皇家苑囿的气派恢宏截然不同。这里一步一景,移步换景,曲径通幽,假山堆叠得玲珑剔透,池水蜿蜒,亭台楼阁掩映在扶疏的花木之间,处处透着文人匠心的精巧与含蓄。
“这‘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在此地倒是有了真切的体会。” 舒云漫步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看着墙角一丛翠竹,竹叶上还挂着清晨的露珠,不由轻声赞叹。
玄烨负手走在她身侧,闻言点头:“北地园林,求其大,求其阔;江南园林,则求其精,求其趣。各有千秋,然此间更显生活之雅趣。” 他指着不远处一座半悬于水上的水榭,“你看那榭,仿佛是从水里长出来的一般,与景致融为一体,毫无突兀之感。”
两人走进水榭,内里陈设简单,却皆是紫檀、花梨木的家具,壁上挂着几幅意境悠远的山水画。窗外便是荷塘,虽未到花期,但田田的荷叶铺满了水面,绿意盎然,几尾锦鲤在叶间悠然游弋。
玄烨执起舒云的手,引她到窗边坐下。有哑仆悄无声息地送来一套紫砂茶具和一小罐茶叶,便躬身退下。
“今日,让朕为皇后沏壶茶。” 玄烨挽起袖子,竟真的动手烫壶、置茶、冲泡起来。他动作不算十分娴熟,却异常专注认真。舒云在一旁静静看着,心中暖流涌动。九五之尊为她亲手沏茶,这份心意,远比任何珍玩珠宝更显珍贵。
茶香袅袅升起,是雨前龙井特有的清郁气息。玄烨将一盏澄碧的茶汤推到舒云面前,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尝尝看,朕的手艺如何?”
舒云捧起那小小的茶杯,先观其色,再嗅其香,最后才小小地啜饮一口。茶汤入口微苦,旋即化为甘醇,唇齿留香。她抬眼,对上他期待的目光,嫣然一笑:“皇上这茶,初品是江南春色,再品……是皇上心意,自然是极好的。”
玄烨闻言,畅快地笑了起来,自己也端起来饮了一口,叹道:“果然,与对的人,在对的地方,便是粗茶亦能品出真味。”
他们在水榭中闲坐品茗,时而点评园中景致,时而说起孩子们幼时的趣事,时而只是静静坐着,听风吹荷叶的沙沙声,看阳光在水面上投下的粼粼波光。没有国事纷扰,没有宫规束缚,时间仿佛在这里慢了下来,只剩下彼此眼中心照不宣的温情。
午后,两人又携手在园中漫游。穿过月洞门,是一处小小的梅林,虽已过花期,但绿荫匝地,十分清凉。走过九曲回廊,廊下嵌着各式各样的漏窗,每一扇窗看出去的景色都如同一幅被精心裁剪过的画。
在一处依假山而建的小书斋前,舒云停下脚步,被斋内传出的一缕若有若无的檀香吸引。玄烨见状,便与她一同走了进去。书斋不大,书架上古籍林立,临窗的书案上还摊着一本未看完的棋谱。
舒云走到书案前,目光扫过那棋谱,忽然心念一动,侧头对玄烨笑道:“皇上,可愿与臣妾手谈一局?” 她想起多年前在静心庵,他们也曾对弈,那时心境与如今,已是天壤之别。
玄烨挑眉,自是应允。两人便在窗下落座,捻子对弈。窗外竹影婆娑,室内檀香袅袅,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这一次,舒云不再如当年那般刻意避让,而是凝神应对,棋风绵密沉稳。玄烨也收敛了帝王之气,纯粹以棋艺相搏。
一局终了,竟是险险打了个平手。
“云儿棋艺精进如斯。” 玄烨看着棋盘,眼中满是激赏。
“是皇上承让了。” 舒云浅笑,心中却知,玄烨并未相让,这一局平手,是她真正凭借实力所得。这种在技艺上能与自己倾心之人并肩的感觉,让她倍感欣悦。
夕阳西下,两人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这方小小的园林天地。回御舟的路上,舒云轻轻靠着玄烨,低声道:“今日,竟像是偷来的一般。”
玄烨握紧她的手,声音沉稳而有力:“不是偷来的。是朕,欠你的。往后,朕每年都寻机会,带你出来走走,看看朕为你打下的这如画江山。”
舒云没有回答,只是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她知道这承诺实现起来并不容易,但有他这句话,便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