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台上的铁锅咕嘟咕嘟冒着白汽,南瓜块在沸水里翻滚,金黄的瓜肉渐渐酥软,混着冰糖的甜香漫了满厨房。苏星晨握着竹铲时不时搅两下,目光落在灶台角落那只铁皮盒上——盒盖边缘都锈出了细缝,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沓糖纸,有玻璃纸的、蜡纸的,还有印着碎花图案的油纸,最上面那张橘子味的,边角还沾着点没擦净的糖霜,是小孙女今早塞给他的。
“爷爷,你看这糖纸能映出彩虹呢!”小孙女扒着门框,羊角辫随着晃脑袋的动作一甩一甩,手里举着那张橘子糖纸对着阳光,光斑透过半透明的纸落在地上,红的、黄的、橙的,像块被打碎的宝石。她忽然踮起脚,把糖纸往苏星晨兜里塞,“老师说旧东西藏着时光的味道,这糖纸肯定记得好多事儿。”
苏星晨停下手里的活,指尖捏着那张薄薄的糖纸转了转。玻璃纸滑溜溜的,带着点黏手的糖渍,让他忽然想起三十年前的煤油灯。那时候他才上小学,娘总爱在灯下缝补,针线笸箩里除了顶针、线轴,永远堆着叠得方方正正的糖纸。有次他跟同桌吵架,就因为人家笑他课本封皮是糖纸糊的——娘舍不得买塑料书皮,攒了几十张水果糖纸,用米糊一层层粘起来,压得平平整整,比谁的书皮都亮堂。可那天同桌抢着翻他的算术本,“刺啦”一声扯破了书角的糖纸,他红着眼跑回家,看见娘正坐在炕沿上,把碎成几片的糖纸拼在灯下,指腹沾着米糊,一点点将裂开的纹路粘好。
“这糖纸啊,比塑料经活。”娘当时笑着擦他的眼泪,指尖的茧子蹭过他脸颊,“你看这纸上的小人儿,沾了米糊也不褪色,就像日子,磕磕绊绊的,磕磕绊绊也就过来了。”后来他才知道,那些糖是娘走街串巷收废品,攒了半个月换来的,自己一口没尝,全剥了糖纸给他糊书皮。
“爷爷?你咋不说话呀?”小孙女拽了拽他的衣角,手里又多了张皱巴巴的奶糖纸,“这是我在老槐树底下捡的,上面还有个小豁口呢,是不是太奶奶当年咬的?”
苏星晨接过奶糖纸,蜡质的纸面已经发脆,边角的豁口确实像牙齿咬过的痕迹。他忽然想起媳妇刚嫁过来那年,兜里总揣着奶糖,见人就分,唯独把糖纸都攒着。有次他半夜醒来,看见媳妇在灯下给未出世的孩子缝虎头鞋,鞋面上绣的老虎眼睛,就是用奶糖纸剪的圆片,借着月光闪闪发亮。“等孩子长大了,就告诉他这是糖做的眼睛,以后的日子肯定甜。”媳妇当时的声音软软的,现在想起来,仿佛还带着奶糖的香。
他打开那只铁皮盒,把新得的两张糖纸夹进去。底下压着张更旧的,是张油纸,印着褪色的牡丹,边缘都卷了边。那是他娘的陪嫁,当年从娘家带来的,里面包着块麦芽糖,娘说过,她小时候家里穷,就靠这块糖撑过了最苦的冬天。后来糖吃完了,纸留着,说是看见这花,就知道日子总有开花的时候。
“爷爷,你的盒子里藏着多少时光呀?”小孙女趴在桌边,数着盒子里的糖纸,“一张、两张、三张……哇,有五十张了!”
苏星晨盖上盒盖,锈迹斑斑的边缘硌得手心有点痒。他忽然明白,这些糖纸哪里是藏着时光,明明是藏着一辈辈的人。娘的手温还留在玻璃纸上,媳妇的笑意还沾在奶糖的蜡纸上,现在小孙女的指纹又印在了橘子糖纸上。它们不说话,却把甜一层层裹起来,碎了就粘,皱了就压,像极了过日子的模样——不总是顺顺当当的,可只要这些带着甜味的念想在,日子就总能撑下去,还能透着点亮。
锅里的南瓜粥冒泡了,甜香混着糖纸的余味漫出来。苏星晨盛了碗,给小孙女递过去,看着她用勺子搅出一圈圈甜涡,忽然觉得,所谓的时光,或许就是这样:上一辈的糖纸裹着下一辈的甜,一张接一张,就把日子连成了串,亮闪闪的,从来没断过。
小孙女忽然指着碗里的南瓜块,“爷爷你看,这南瓜像不像太奶奶绣的老虎头?”苏星晨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像被糖纸映亮的,暖融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