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被刺耳的消防警笛撕得粉碎,又在水流喷射的“嘶嘶”声中,被一点点缝合。姜芸抱着《百鸟朝凤》,呆立在离仓库十几米远的老槐树下,像一尊被烟火熏黑的雕像。
她的肺里还残留着滚烫的浓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额前的一缕头发被火星燎过,卷曲着,散发着焦糊味。她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抱着怀里的绣品。那幅曾让她历经磨难的《百鸟朝凤》,此刻是合作社的命,是她所有信念的凝聚。绣绷的木框边缘有些发烫,隔着几层布料,温度依旧顽固地渗透进来,烙在她的心口。
火势已经被控制住,但仓库的主体结构已经坍塌,只剩下几面焦黑的墙壁,像巨兽被啃噬后剩下的残骸,在消防车灯光的映照下,投下狰狞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木头、丝绸、还有某种化学品混合在一起的刺鼻气味,那是属于他们心血被焚烧后的味道,闻一下,五脏六腑都跟着揪紧。
“姐……姐……” 小满的声音带着哭腔,从旁边传来。她瘫坐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几本被水浸湿了边角的技术手册,那是她拼死抢出来的。她的脸上、手上全是黑灰,眼泪一冲,就划出一道道泥泞的沟壑。“我们的仓库……全没了……”
姜芸没有回答。她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落在不远处另一个身影上。
张强。
他靠在一棵树干上,身子正微微发抖。他的右肩不自然地耷拉着,一件不知是谁递过来的薄外套搭在身上,已经被渗出的血染暗了一大片。他没有看自己的伤口,也没有看那片废墟,只是低着头,死死盯着自己那双沾满黑灰、指甲缝里全是泥污的手。那双手,曾偷走灵泉,曾为山崎递上绣品,也曾出卖合作社的秘密。可就是这双手,刚才在火海中,拖着一个沉重的绣线箱子,硬是扛住了一根掉落的木梁,为小满和后面的技术资料争取了时间。
一股酸涩的热流涌上姜芸的眼眶,却被她死死压了下去。她不能哭,她是主心骨,她一倒,合作社就真的散了。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混杂着烟尘的空气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她把怀里的《百鸟朝凤》小心翼翼地交给闻讯赶来的林晓,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林晓,看好它,一步都不要离开。”
然后,她一步步走向张强。
张强似乎感觉到了她的靠近,身体绷得更紧了,头埋得更低,像一只做错了事,等待审判的困兽。
“肩膀怎么样?” 姜芸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张强猛地一颤,抬起头,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愧疚,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渴望被认可的期盼。
“我……我……” 他终于挤出两个字,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说对不起吗?太轻了。说我错了吗?太晚了。
姜芸没有逼问他。她只是蹲下身,视线与他齐平。她看到了他肩膀上那片狰狞的血迹,看到了他被烟熏得通红的眼睛,也看到了他眼底深处那份劫后余生的脆弱。
“救护车马上就到。” 姜芸说,“先去医院。”
这句话像一道赦令,让张强紧绷的身体瞬间松懈下来。他眼里的恐惧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委屈和悔恨。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此刻像个孩子一样,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混着脸上的黑灰,冲刷出两道清晰的痕迹。
“姐……” 他哽咽着,用上了那个他从未叫出口的称呼,“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合作社……我……”
“这次,你保护了苏绣。” 姜芸打断了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张强的哭声戛然而止,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姜芸。
姜芸没有再多说,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没受伤的左肩。这个动作很轻,却仿佛有千斤重,压在张强心上,让他瞬间卸下了所有伪装和防备。他不再是那个偷鸡摸狗的绣痴,不再是山崎的棋子,在这一刻,他只是一个用行动赎罪的、苏绣的守护者。
“我们回家。” 姜芸站起身,对着小满和林晓,也对着所有围过来的合作社成员说。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人没事,东西还在,家就在。”
就在这时,一个消防员拿着一个铁锹,正小心翼翼地在废墟边缘清理,防止复燃。铁锹翻动着一堆滚烫的灰烬,忽然,一点异样的微光在灰烬中一闪而过。
那光芒很微弱,像是萤火虫的尾翼,却在这片死寂的灰黑中显得格外突兀。
姜芸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她下意识地走了过去。
消防员也注意到了,他用铁锹小心地拨开灰烬。随着灰烬被层层拨开,一个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盒子显露出来。
那是一个木盒,看起来很普通,但诡异的是,在周围一切都被烧成焦炭、连金属都变形的高温环境下,这个木盒竟然完好无损。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周身却萦绕着一层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温润光晕。周围的灰烬是滚烫的,可它看起来却清凉如玉,仿佛隔绝了世间一切火焰。
姜芸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个盒子……是她在空间里看到的那个!那个刻着“民国绣娘工坊”印章的小盒子!它怎么会在这里?她明明记得,它一直安放在空间的角落里,从未带出来过。
不等她反应,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那盒子仿佛有生命一般,在灰烬中轻轻震动了一下,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虽然大部分人都在忙乱,并未注意到这诡异的一幕——它缓缓地、违反了所有物理定律地,从滚烫的灰烬中漂浮了起来。
它没有飞得很高,只是离地半尺,像一片羽毛,悄无声息地、径直地朝着姜芸飘了过来。
姜芸的瞳孔骤然收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的本能让她伸出了手。
盒子轻飘飘地落在她的掌心,触手一片冰凉,仿佛握着一块上好的冷玉。那股温润的光晕顺着她的掌心,缓缓流入她的四肢百骸,竟让她因紧张和疲惫而紧绷的身体,瞬间放松了下来。
她迅速将盒子揣进怀里,用外套紧紧盖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比刚才冲出火海时还要剧烈。空间里的东西,竟然能实体化出现在现实世界?还是在这样一场大火中?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是灵泉的进化,还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预兆?
她来不及细想,一名警察队长走了过来,脸色凝重。
“姜芸同志,你跟我们过来一下。” 警察的声音很严肃。
姜芸的心又提了起来,跟着他走到警戒线旁。只见另一名警察正用证物袋,装着一个被烧得变形的铁皮桶。
“我们在火场最里面的角落发现了这个,” 警察队长指着证物袋,“根据初步判断,是人为纵火。而且,你看这个。”
他示意手下将铁皮桶转了一个角度。在桶底,尽管被熏得漆黑,但几个模糊的英文字母和图案,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还是勉强可以辨认出来。
“made in Japan。”
还有旁边一个模糊的、像是樱花形状的标志。
姜芸的指尖微微一颤,随即缓缓收紧,攥住了怀里的《百鸟朝凤》。山崎!即使他本人被捕了,他的爪牙依然阴魂不散!这不是一场意外,这是一场蓄意的、疯狂的报复!他们要烧掉的,不仅仅是仓库,更是苏绣的根,是合作社的未来!
愤怒像岩浆一样在她胸中翻涌,但她的脸上,却异常的平静。那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大海的宁静。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那枚刺眼的“日本制造”标记,望向远方那片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的夜空。那双刚刚还盛满悲伤、疲惫与迷茫的眼睛,此刻,像是被冬日的寒冰彻底封住,只剩下一点寒星般的、淬了火的冷光。
她低头,看着怀里失而复得的《百鸟朝凤》,又感受着胸口那个冰凉木盒的触感。
烧吧。
这场火,烧掉的是过去的脆弱和犹豫。
从灰烬里站起来的,将是一个更坚韧、更团结、也更无所畏惧的苏绣合作社。
而她,姜芸,将是那个执掌绣针,为苏绣缝制出铠甲的人。
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