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走廊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绝望混合的味道。白色的灯光冷得像冰,将每个人的脸都照得没有血色。
张强被推进了急诊室,红色的“手术中”三个字亮起,像一只嗜血的眼睛,死死地钉在姜芸的心上。小满靠在长椅上睡着了,怀里还抱着那几本湿漉漉的技术手册,眼角挂着泪痕,眉头紧锁,仿佛在梦里也在经历那场大火。
王桂香是和林晓一起赶到的。她一看到姜芸,腿一软就差点跪下去,被姜芸眼疾手快地扶住。
“强强……强强他怎么样了?” 王桂香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花白的头发乱糟糟地贴在汗湿的额头上,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她看着姜芸,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惊惶和依赖,像一只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正在抢救,医生说……问题不大,但肩膀有骨折和神经损伤。” 姜芸的声音很轻,却异常镇定。她扶着王桂香坐下,自己的后背却挺得笔直,像一杆在风中绝不弯折的标枪。
王桂香一听“神经损伤”,整个人都懵了,嘴里喃喃自语:“神经……手……他的手……他的手要是废了,还不如死了啊……” 她的声音从惊惶转为绝望,最后变成了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姜芸没有安慰她。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只手插在外套口袋里,紧紧攥着那个从火场飞出来的木盒。盒子的冰凉触感,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实。它像一个冷静的锚,让她在悲伤和愤怒的惊涛骇浪中,没有迷失方向。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在钝刀子割肉。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的门开了。医生摘下口罩,一脸疲惫:“命保住了。肩膀的骨头可以接上,但被重物砸到,臂丛神经受了严重的牵拉伤。未来……能不能恢复到以前那种精细操作的程度,不好说。要看恢复情况,也要看他自己的意志。”
“精细操作……” 王桂香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晕厥过去。对于一个绣工来说,这四个字,就是判决书。
姜芸的心也猛地一沉。她想起了张强在火海中拖着箱子,想起了他清醒后说的“金线要选桑蚕丝做的”。他刚刚找回了对苏绣的敬畏和热爱,命运却要夺走他安身立命的手吗?
这不公平。
一股冰冷的怒意从心底升起,比刚才在火场边更加凛冽。她攥着木盒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张强被推了出来,麻药还没完全过去,他脸色苍白如纸,右肩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一动不动。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姜芸和王桂香,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王桂香扑到床边,泣不成声。
姜芸没有过去。她只是站在病房门口,静静地看着。她知道,现在张强需要的不是同情的眼泪,而是一个能让他重新站起来的理由。
她转身对林晓说:“林晓,你先在这里照看一下。小满也累了,你安顿她去休息。我……出去一趟。”
她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一个能让她思考的地方。那个盒子,像一个谜题,像一个预言,在她掌心发烫,催促着她。
她没有走远,就在医院后院的一个小花园里。深夜的花园空无一人,只有一盏昏黄的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她在一棵香樟树下的石凳上坐下,终于将那个木盒拿了出来。
在路灯昏暗的光线下,木盒表面那层温润的光晕若隐若现。她用指尖轻轻摩挲着盒盖上“民国绣娘工坊”那几个古朴的篆字,心脏不自觉地加速跳动。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了盒盖。
没有想象中的光芒万丈,也没有任何异象。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枚印章。
那是一枚质地非金非玉的印章,通体温润,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如同月光浸透过的乳白色。印章的顶部,雕刻着一朵栩栩如生的并蒂莲,莲瓣舒展,脉络清晰,仿佛是活的。印章的底面,刻着四个阳文小字——“苏绣传承”。
字迹隽秀,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
这就是“苏绣传承印”。
姜芸的心跳得更快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那是她随身带着,用来擦拭绣针的。她犹豫了一下,将印章在手帕上,用力地盖了下去。
没有印泥,奇迹却发生了。
当印章离开手帕的瞬间,一缕金色的光芒从印底迸发出来,在手帕上交织、盘旋,最终形成一个极其复杂、又极其精妙的图案。那图案,像是由无数根比发丝还细的金线绣成,既有传统苏绣的缠枝纹样,又暗合着现代的二维码结构。它静静地躺在白色的手帕上,散发着柔和而神圣的光芒。
非遗溯源编码。
姜芸瞬间明白了。这枚印章,就是苏绣的“身份证”。每一件由它盖过的绣品,都将拥有独一无二的、无法伪造的身份标识。这不仅仅是版权的证明,更是血脉的传承,是历史的烙印。
山崎想要窃取苏绣的秘密,想要在日本注册“苏绣”商标?有了这个,他窃取的永远只是皮毛,而苏绣真正的根,将牢牢地掌握在他们自己手中。
巨大的惊喜和激动涌上心头,让她的眼眶有些湿润。她紧紧握着那枚印章,仿佛握住了苏绣的未来。
就在这时,她的脑海里,忽然响起一个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温婉、苍老,带着岁月的沉淀,仿佛从遥远的时空传来。
“……以心血为引,以匠心为凭……守护其名,传承其魂……”
声音一闪而逝,快得像幻觉。
姜芸猛地一震,她环顾四周,花园里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她低头看着手中的印章,那温润的触感,似乎还残留着那个声音的温度。
民国绣娘……是你在对我说话吗?
她忽然想起,张强昏迷时曾说,看到一个穿民国衣服的女人在绣东西。王桂香也提到过。现在,这个声音,这枚印章……所有线索都指向了那个神秘的民国绣娘。
她不仅仅是一个传说,一个符号。她是一种精神,一种意志,一种通过灵泉、通过这枚印章,跨越时空,与后人对话的存在。
姜芸慢慢地、珍重地将印章和手帕收回盒中。她心中的迷茫和恐惧,在这一刻被彻底涤荡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使命感。
这场火,烧毁了仓库,却也烧掉了她心中最后一丝犹豫。
这枚印,是考验,也是馈赠。是责任,也是武器。
她站起身,抬头望向住院部大楼的方向,张强病房的窗户还亮着灯。她的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山崎想要战争,那她就给他一场战争。
他以为烧掉仓库就能让他们一蹶不振?他以为弄伤张强的手就能让他们绝望?他错了。
这场火,只会让合作社的每一个人,都变成淬过火的钢。
而她,姜芸,将用这枚“苏绣传承印”,为每一件绣品,为每一个绣娘,为苏绣这门传承了千年的艺术,刻上永不磨灭的印记。她要让全世界都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苏绣,谁才是它真正的主人。
她握紧了盒子,转身向住院部走去。她的脚步不再沉重,而是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一往无前的力量。
夜色深沉,但她的眼中,已经升起了一轮新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