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带着一种灼人的热度,炙烤着合作社的废墟。
重建工作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但每个人的心头都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滴进脚下的尘土,瞬间被蒸发,只留下一小块深色的印记,仿佛无声的叹息。
姜芸坐在临时搭建的帐篷下,这里是合作社的临时指挥中心。桌上摊着那张从张强抽屉里找到的机械图纸,旁边,是那枚沉静的白玉印章。
她的指尖,在图纸那些复杂的线条和公式上轻轻划过,却感觉像在触摸一片冰冷的迷雾。这上面的一切,都超出了她对苏绣,甚至对传统工艺的认知。齿轮、杠杆、传动带……这些冰冷的工业词汇,与绣花针、丝线、绣绷这些温润的意象,形成了剧烈而荒谬的冲突。
张强为什么要画这个?他一个连针法都学不全的绣痴,怎么可能画出如此精密的图纸?
“姐,喝点水。”小满端着一碗凉茶走过来,眼神里满是担忧。她看了一眼图纸,又看了一眼姜芸苍白的脸色,忍不住说:“这东西……看着就邪门。要不,咱们别管了?交给警察处理吧。”
姜芸摇了摇头,端起碗喝了一口,凉茶的甘甜顺着喉咙滑下,却压不住心头的燥热。“不行,”她轻声说,“这东西是从合作社出来的,而且和张强有关。我总觉得,它和山崎想要的‘灵泉位置’,不是一回事,但……又有什么联系。”
她想起了张强昏迷时的呓语:“绣线……山崎……”也想起了他清醒后说的,昏迷时看到的“民国女人”。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
如果……这张图,不是张强自己想出来的,而是他“看到”的呢?
就像他偷喝灵泉后,看到了那个民国女人一样,灵泉空间里,是否还存在着他无法理解、却能用笨拙的方式记录下来的东西?
这个想法让姜芸的心跳骤然加速。她站起身,对小满说:“我进去一下,帮我守着,别让人进来。”
小满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郑重地点了点头,走到帐篷门口,像一尊小小的门神。
姜芸回到自己那间在火灾中幸免于难的宿舍,关上门,拉上窗帘。她盘腿坐在床上,闭上眼睛,集中精神,默念着进入空间的口诀。
熟悉的眩晕感袭来,当她再次睁开眼时,已经置身于那片氤氲着薄雾的灵泉空间。
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淡淡的草木清香。灵泉池边的红色纹路,比之前似乎又淡了一丝,但并未完全消失。金针依旧带着锈迹,绣绷上的丝线也依旧断裂。一切,都显示着那场“反噬预警”带来的创伤还未痊愈。
姜芸没有走向灵泉,而是径直走向那个存放着民国绣娘日记的石台。
她翻开日记,空白。她又尝试呼唤,但日记本没有任何反应。
看来,这里不会有直接的答案。
姜芸没有气馁,她开始在空间里仔细地搜寻。这个空间她自以为很熟悉,但每一次,似乎都有新的发现。她走到空间的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废弃的绣架和布料。她记得,之前那个民国绣娘的盒子,就是从这里飞出去的。
她蹲下身,用手拨开那些蒙着灰尘的布料。
就在这时,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她拨开最后一层绸布,一个被藤蔓缠绕的、巨大的轮廓,缓缓地出现在她眼前。
姜芸的呼吸,在这一刻停滞了。
那是一台机器。
一台巨大、繁复、美得令人心悸的机器。
它的主体是坚硬的檀木,木质温润,包浆厚重,显然历经了无数岁月。机器的结构,与张强那张图纸上的描绘几乎一模一样,有无数精密的齿轮咬合在一起,有如同琴弦般纤细的银色丝线作为传动带,还有几个看起来像是用来放置绣绷和丝线槽的卡位。
整台机器,像是一架巨大的、能够演奏天籁之音的古琴,又像是一台能够织造星辰月色的神只造物。它静静地矗立在角落,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身上散发着古老而强大的气息。
在机器的檀木基座上,刻着三个娟秀而又不失力道的小字——灵织机。
而在“灵织机”三个字的旁边,还有一个落款,是一个印章,上面刻着两个字——“林徽”。
原来如此。
姜芸瞬间明白了。
张强偷喝灵泉后,神智混乱,灵魂被灵泉的力量牵引,无意中窥见了这台“灵织机”的存在。他不懂其中的原理,只是凭着一种病态的执念,将他所看到的景象,用他唯一能理解的方式,笨拙地复刻在了纸上。
“林徽”,就是那位民国绣娘的真名。
这,才是她真正的遗产。不是日记,不是金针,而是这台连接着匠心与灵泉之力的、未完成的奇迹。
姜芸伸出手,想要触摸那冰冷的檀木,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机器的瞬间,脑海中“嗡”的一声,再次浮现出那个覆盖全球的发光网络。而这一次,她看得更清楚了。
那网络的中心,就是这台灵织机。
无数的光点从灵织机上散发出去,连接到世界各地。每一个光点,都代表着一幅绣品,一个绣娘。而灵织机,就像是整个苏绣传承网络的“心脏”和“服务器”。
它,才是“苏绣传承”印章力量的源头。
姜芸被这个发现震撼得无以复加。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使用印章会消耗她的生命力。因为印章的力量,并非凭空而来,而是通过她这个“宿主”,从这台更高级的“灵织机”上借取的。
她就像一个拿着信用卡的人,可以随意消费,但每一笔账单,最终都会记在自己头上。而这张信用卡的额度,就是她的生命。
山崎……山崎想要的,恐怕不仅仅是灵泉的位置。
如果让他知道了灵织机的存在,他会做什么?他会想方设法地复制它,控制它,然后垄断整个苏绣,甚至所有非遗技艺的源头。到那时,传承将变成流水线上的商品,匠心将沦为冰冷的参数。
那将是比烧毁一个仓库,可怕一万倍的灾难。
一股寒意,从姜芸的脊椎骨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倒在地。
就在这时,她头顶的白发,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灼痛感。那股痛感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同时穿刺着她的头皮。
她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双手抱住了头。
她知道,这是过度探知秘密,触动了灵泉空间更深层次的规则所带来的反噬。代价,正在加速兑现。
她强忍着剧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退出了空间。
当意识回到身体,姜芸发现自己已经倒在了床上,浑身被冷汗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她挣扎着坐起来,走到镜子前。
镜中的自己,脸色白得像一张纸。而那头白发,发根处的红色,已经不再是丝丝缕缕,而是连成了一片,像一顶触目惊心的血色王冠,戴在了她的头顶。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了恐惧。
这不是游戏,也不是幻觉。她正在用自己的生命,去守护一个秘密,去对抗一个庞大的敌人。
“叩叩叩——”
帐篷外传来小满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她压抑着焦急的声音:“姐!你没事吧?林警官的电话!”
姜芸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用颤抖的手打开门,接过小满递来的手机。
“姜芸,我们有线索了!”林晓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和紧迫,“我们抓到陈海了!他在邻县的一个废弃工厂里被发现的,人受了伤,但很清醒。他招了,是山崎在日本的一个远房亲戚指使的,目的就是报复,并且……”
林晓顿了顿,语气变得异常严肃。
“并且,让他想办法在废墟里,找到一个‘木盒子’。陈海说,那个委托人告诉他,盒子里装着‘苏绣的命脉’,比任何绣品都重要。”
木盒子!
姜芸的心猛地一沉。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桌上那个装着玉印的民国绣娘盒子。
敌人,已经盯上了这里。
她握着手机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她看着镜子里自己那触目惊心的红发,又看了看桌上那张通往灾祸与奇迹的机械图纸。
她知道,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她不仅要守护合作社,不仅要守护苏绣的技艺,她还要守护这台沉睡在灵泉空间里的“灵织机”,守护那个连接着全球传承者的、脆弱而又伟大的网络。
而她能依靠的,只有她自己,和她那正在被不断消耗的生命。
“我知道了。”姜芸对着电话,用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冰冷而平静的声音说道,“林警官,谢谢你们。接下来的事,交给我们。”
挂掉电话,她转过身,面对着小满担忧的目光。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桌前,将那张机械图纸,重新折叠起来,小心翼翼地收好。然后,她拿起了那枚“苏绣传承”玉印。
阳光透过帐篷的缝隙,照在玉印上,反射出温润的光。
姜芸看着它,眼神里没有了恐惧,也没有了迷茫,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决绝。
战争,已经打到了她的家门口。而她,就是最后一道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