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是灰蒙蒙的青,像一块被水浸透了的旧绸,沉甸甸地压在合作社的废墟之上。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而刺鼻的味道,是焦木的炭化气、桑蚕丝的蛋白质烧焦味,还有消防水龙留下的潮湿腥气,三者混合,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每一个靠近的人。
姜芸就站在这张网的中央。
她站了一夜。
从消防队的橙色身影撤离,到最后一点火星被黎明前的露水彻底浇灭,她没有离开。脚下的灰烬还很厚,一脚踩下去,会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在为逝去的一切低声啜泣。她的目光,一寸寸地扫过眼前这片狼藉。
曾经整齐排列的绣架,如今只剩下扭曲的黑色骨架;曾经挂满精美绣品的墙壁,只剩下斑驳的、被烟熏黑的残垣;曾经堆满各色丝线的货架,如今成了一堆难以辨认的焦土。
这里是她和姐妹们的心血,是苏绣在新时代重生的摇篮,如今,摇篮碎了。
姜芸的指尖冰凉,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怀里的东西。那个从火场中飞出的、带着民国印记的小木盒。它不大,却沉甸甸的,像握着一颗沉睡的心脏。木盒的表面被烟火熏得有些发黑,但上面雕刻的“民国绣娘工坊”六个字,却依然清晰,仿佛烈火也无法磨灭那段时光的刻痕。
她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冲出火海的那一刻。热浪舔舐着后背的灼痛,小满在身边急促的喘息,张强拖着箱子时肩膀被木梁砸中那一声闷哼……还有,那《百鸟朝凤》的卷轴在她怀里,像是有了生命一般,散发着微不可察的温热。
一切都像一场噩梦。
“姐……”
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小满端着一个保温桶,一步步走了过来。她的眼睛红肿,显然也是哭过的,但此刻,她的脸上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镇定。她把保温桶递到姜芸面前,打开盖子,一股甜糯的姜汤香气瞬间冲淡了周围的焦糊味。
“喝口热的,你站了一晚上了,身子会熬不住的。”小满的声音带着鼻音,却很坚定,“张师傅说,天大的事,也得先填饱肚子。”
姜芸没有接,她的目光依旧胶着在废墟上,仿佛在寻找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看。
小满也不劝,只是默默地陪她站着。她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这片废墟,烧掉的不只是绣品和仓库,更是姜芸心中一座刚刚建起的圣殿。圣殿坍塌,神明也会感到疼痛。
过了许久,姜芸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小满,你说,我们是不是做错了?如果不搞什么合作社,如果不把目标定得那么大,是不是就不会招来这样的祸事?”
这不是疑问,而是自责。像一根针,扎进小满的心里。
“姐!”小满猛地抬起头,语气尖锐起来,“你怎么能这么想!我们没错!错的是那些心里只有利益、没有敬畏的豺狼!难道因为怕被咬,我们就不走路了吗?难道因为怕天黑,我们就永远不见太阳了吗?”
她把保温桶塞进姜芸手里,热度透过掌心传来,一点点驱散了那刺骨的冰凉。
“张强为了救绣线,肩膀都砸坏了,他没说错。你为了《百鸟朝凤》,头发都燎了,你也没说错。我们大家,拼了命保下来的东西,不是让我们用来后悔的!”
姜芸的肩膀微微一颤,她低头看着手里的保温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是啊,她不是一个人。
就在这时,一个蹒跚的身影出现在废墟的入口。是张强,他的左臂吊在胸前,用一块简陋的布条固定着,脸色苍白如纸,走路时每一步都牵动着伤口,但他还是来了。
他的身后,跟着同样步履沉重的王桂香。她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另一只手紧紧攥着衣角,眼神躲闪,不敢直视姜芸。
“姜……姜芸……”张强走到近前,声音干涩,“我……我对不起大家。”
他“扑通”一声就要跪下,却被小满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你干什么!肩膀不要了?”小满斥责道,眼圈却更红了。
张强倔强地站着,头却垂得更低:“仓库……是我守的。如果我能再警惕一点……如果我早点发现那些人……”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懊悔和痛苦,这种情绪,比身体的伤痛更折磨他。
王桂香把食盒放在一块还算干净的石头上,讷讷地说:“……熬了点粥,你们……吃点吧。”她看着张强吊着的手臂,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为一声叹息。这个曾经尖酸刻薄的女人,此刻脸上写满了无能为力的母爱和愧疚。
姜芸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张强和王桂香。心中的那股自责,忽然被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郑重地,将怀里一直紧握的那个木盒,放在了石头上,就在食盒的旁边。
“啪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清晰。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个饱经沧桑的木盒。
“这是……”张强和王桂香都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小满也认得,这是火场里那个“飞”到姜芸手里的盒子。
姜芸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拂去盒子上的浮灰。她的指尖,轻轻触碰着那六个字——“民国绣娘工坊”。一种奇异的、血脉相连的感觉,从指尖流淌至全身。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打开了盒盖。
没有想象中的光芒万丈,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异象。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枚印章。
印章的材质是上好的和田白玉,温润细腻,即使在灰暗的天光下,也仿佛蕴藏着一层柔和的光晕。它约莫三厘米见方,上面雕刻着繁复而古朴的篆文。
姜芸将印章小心翼翼地捧了出来。
当她的指尖触碰到玉石的瞬间,一股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流,从印章中传来,顺着她的手臂,缓缓注入她的心脉。那感觉,不像是烫,更像是一滴温热的泉水,滴入了冰封的湖面,瞬间融化了一小片坚冰。
她低头看去,印章的底部,刻着四个字——“苏绣传承”。
字迹苍劲有力,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厚重感。
“这是什么?”小满凑过来,好奇地问。
姜芸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但她能感觉到,这枚印章不简单。它似乎与她的灵泉空间,与她的白发,与她的一切,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尝试着,将印章轻轻按在一块被烧得焦黑的木头上。
没有印泥,什么也没留下。
可就在她拿起印章的瞬间,她的脑海里,却“嗡”地一声,闪过一个极其短暂的画面——无数细密的、发着微光的线条,从印章下蔓延开来,构成了一张覆盖全球的、巨大的网络。网络的每一个节点,都亮着一盏小小的、如同绣品般的灯。
画面一闪而逝,快得像一个错觉。
姜芸怔住了,她再次看向手中的印章,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不解。这……这是什么意思?
“姜芸,”张强忽然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昨天晚上……我拖箱子的时候,好像看到仓库后面,有个人影一闪而过。那人……跑得很快,身形很瘦小,不像我们村里的人。”
他的话,让姜芸瞬间回神。
“你看清他的脸了吗?”
“没有,天太黑了,火光也晃眼。但我能确定,他不是消防队的人。”张强肯定地说,“而且,我闻到他身上……有一股很淡的机油味,和……一种说不出的、像是海风的味道。”
海风的味道?
姜芸和小满对视一眼,都想到了同一个人——山崎雄一,那个来自日本的商人。
“警察那边……”姜芸问。
“已经在查了。”小满接过话头,“消防队在火场发现了汽油桶,上面有日文标记。警方已经把它作为重要物证,正在追查来源。”
线索,一点点地串联起来。
姜芸握紧了手中的玉印,那股温润的暖意再次传来,仿佛在无声地鼓励着她。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张强吊着的手臂,扫过王桂香布满血丝的双眼,最后落在了小满坚毅的脸上。
自责、痛苦、愤怒……这些情绪依然存在,但在此刻,它们都沉淀了下来,化作了更深沉、更坚韧的东西。
她将印章重新放回木盒,收好。然后,她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根被烧得半焦的木梁。木梁还很重,她瘦弱的身子被压得晃了一下,但她还是咬着牙,稳稳地拖到了一边。
这个动作,像一个无声的号令。
张强立刻走上前,用他唯一能动的右手,也去搬另一块烧焦的木头。王桂香愣了一下,随即也默默地开始收拾还能抢救的零碎工具。小满则拿起一把扫帚,开始清扫地上的厚厚灰烬。
没有人再说话。
废墟之上,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工具与地面摩擦的声响。
太阳终于冲破了灰蒙蒙的云层,金色的光芒洒落下来,照在这片焦土上,也照在他们沾满灰尘的脸上。
姜芸直起腰,看着初升的太阳,眼中没有了迷茫,只剩下一种被烈火淬炼过的清明。
烧得掉的,是木头和砖瓦。
烧不掉的,是人心,是匠心,是那颗在废墟之上,依旧温润跳动着的,传承之心。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