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神宫旁的巨大工地上,热浪扭曲了空气,叮当作响的金属敲击声与工匠们浑厚的号子声交织,掩盖了所有窃窃私语。这里正在进行一项堪比明堂的浩大工程——铸造象征九州社稷、帝王权威的九鼎。铜水在巨大的坩埚中翻滚,闪烁着灼目的金红色光芒,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连靠近都觉得皮肤刺痛。
然而,若是有心人细观那已初步成型的鼎身泥范,便会察觉些许不同以往的端倪。在那传统的蟠螭纹、云雷纹之间,工匠们奉命融入了全新的图样——盛放的莲花,层叠庄严的宝相花,甚至还有模糊的、带有背光的神只轮廓。这些佛教符号,悄然攀附上这代表中原王朝最高礼器的肌体,如同藤蔓无声地缠绕参天古木,预示着某种精神内核的悄然置换。监工的官员面色肃穆,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细节,确保这些“神圣”的纹饰丝毫不差。
与此同时,宫禁深处,一场更为精妙的“佛光”铺陈,正在悄然上演。
武媚并未选择在庄严肃穆的朝堂,而是在一处布置得雅致而带有禅意的偏殿内,召见了薛怀义及少数几位近臣、皇室成员,名义上是“听讲佛法,静心养性”。殿内焚着上好的檀香,青烟袅袅,墙壁上悬挂着新近绘制的佛教题材绢画,气氛看似宁和超脱。
薛怀义今日特意换上了一袭崭新的金线紫袈裟,手持麈尾,于殿中设一矮坛,盘膝而坐。他并未直接讲解深奥的经义,而是从一些佛教故事、因果报应谈起,声音洪亮,富有感染力。太平公主亦在座中,她坐在稍远的位置,身着素雅的宫装,低眉敛目,仿佛专心聆听,唯有偶尔抬起眼帘时,目光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峭。
当薛怀义讲至“菩萨为度众生,随缘应化,或现男身,或现女身,皆具无量神通”时,御座上的武媚,仿佛不经意般,缓声开口,打断了薛怀义的讲述,她的声音在静谧的殿内格外清晰:
“薛师,朕有一问,萦绕心头已久。依佛家所言,这转轮圣王,出世则七宝相伴,教化四方,泽被苍生。却不知……女子之身,可能承此天命,为转轮圣王否?”
此言一出,殿内瞬间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所有听众,包括那些近臣,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武媚与薛怀义之间逡巡。这个问题,看似请教佛法,实则石破天惊,直指那最为敏感的权力核心!
薛怀义早有准备,脸上不仅毫无难色,反而露出一种“正合我意”的欣然。他放下麈尾,双手合十,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朗声答道:“大家此问,实乃洞见佛理精髓!佛法眼中,众生平等,何分男女?一切外相,皆是虚妄。菩萨为救度众生,广行方便,示现何种身相,皆视因缘而定。经中确有明载,若有女子,宿植德本,慈悲广大,得佛授记,亦能如转轮圣王一般,统领大千,护持正法,使国土安宁,万民安乐。此非但不能,实乃佛法包容、应机渡化之体现!”
他话语铿锵,引经据典,将武媚的疑问不仅彻底化解,更拔高到了“佛法包容”、“应机渡化”的宏大层面。仿佛女子称王,非但不是悖逆,反而是契合佛旨、功德无量的盛事。
几乎与此同时,神都洛阳的市井巷陌间,一些看似无源的流言,如同初夏的蒲公英种子,借着风势,悄然飘散。
在熙攘的东市,有卜者“偶然”对求问者言道:“夜观天象,见弥勒星动,光耀紫微,主有圣人出,以女身临世,救苦救难。” 在香火鼎盛的寺庙门外,有“游方僧人”对聚集的信众“解读”近日异象:“前日龙门佛光,昨日井涌甘泉,皆乃弥勒降世之兆。尔等可知,弥勒慈悲,或化身为圣主明君,拯世济人?”
起初,这些话语只是零星的窃窃私语,但很快,便在有意无意的推动下,汇聚成一股隐约的声浪。“太后乃弥勒化身”的谶语,开始在酒肆、茶馆、乃至寻常人家的院落里悄悄流传。许多人将信将疑,但在那宏大而神秘的佛教预言与眼前日益明显的“祥瑞”迹象面前,又不免心生敬畏。
偏殿的法会已然结束,众人恭送武媚起驾。太平公主走在最后,她步出殿门,夏日耀眼的阳光让她微微眯起了眼。她听着远处工地上传来的、为铸造那带有莲花纹饰的巨鼎而发出的轰鸣,再回想方才殿内那场精心安排的问答,以及坊间日益喧嚣的流言,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凉的弧度。
这场造神运动,不再局限于经卷注疏,已然从宫廷蔓延至工坊,渗透到市井。佛光初现,照亮的不再是虚幻的彼岸,而是通往御座的、一条被精心铺就的神圣之路。她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清晰地感受到,一股以佛法为旗帜、以人心为土壤的巨大力量,正在母亲的手中,被迅速催生、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