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东,白马古刹。自汉明帝夜梦金人,佛法东传,此间便是中土释源,清静之地。然而,永昌元年的这个夏天,这座千年古刹却笼罩在一种不同寻常的紧张与忙碌之中。山门依旧,钟磬如常,但后殿专设的译经院内,气氛却肃穆得近乎凝滞。
院门由武艺精熟的宫廷侍卫把守,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院内,古柏参天,投下浓重阴影,反而隔绝了夏日的炎光与喧嚣。正堂之内,烛火日夜不熄,取代了天光。数十名被紧急征召而来的高僧大德、精通梵汉的学士,分坐于长长的条案两侧。案上堆满了泛黄的贝叶经文古本、新裁的宣纸,以及各式笔墨砚台。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香、檀香,以及一种无声的压力。
薛怀义虽披着袈裟,却并未安坐于主位参与具体的文字斟酌,而是如同监工一般,背负双手,在堂内缓缓踱步。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扫过每一位伏案工作的僧人与学士,留意着他们的神情,倾听着他们之间低声的讨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明确的信号——此番译经,非同小可,必须遵循某种不可言说的“旨意”。
译经工作严格按照程序进行:先由精通梵文者诵读古本原文,再由数人共同斟酌汉译,力求信达,此谓“传语”;随后由文采斐然者润色译文,使其符合中土行文习惯,音韵和谐,此谓“笔受”;最后还需“证义”者核对译文是否准确传达原经义理。然而,当进行到《大云经》中关于“净光天女”及“弥勒授记”的关键段落时,进程明显慢了下来,讨论也变得更加微妙。
一位眉须皆白、来自江南某名刹的老僧,指着经卷上一处,眉头紧锁,对身旁的同侪低声道:“此句梵文,本意乃是赞叹天女护持佛法之功德,虽有‘得转轮王所统领处四分之一’之语,然其语境,更近乎一种象征性的赞美,未必指涉现实疆土与王权……”
他话音未落,坐在他对面、一位较为年轻却眼神精明的僧人立刻接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大师此言差矣。佛经深奥,义理多重,岂可拘泥于字面?‘四分之一’亦可理解为统御四方、德被天下之意。更何况,经文明言此女‘为众生故,现受女身’,既是菩萨化身,临凡救世,则主宰王土,教化万民,正是其慈悲宏愿之体现!吾等译经,当阐发其深层奥义,方能不负太后大家重托,亦不负佛法济世之本怀。”
他一边说,一边目光若有若无地瞥向不远处踱步的薛怀义。薛怀义脚步微顿,虽未回头,却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那老僧张了张嘴,还想再辩,却见周围其他几位僧人大多眼观鼻、鼻观心,或是默默附和那年轻僧人的见解,心中顿时明了。他喟叹一声,不再多言,只是执笔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于是,在接下来的注疏过程中,某些关键的节点被刻意放大、强化。对于“净光天女”的描述,注疏中不仅详细阐释其“菩萨深位”,更引申出“以女身当王国土,乃是末法时代拯溺救焚之非常之举”;对于弥勒授记的关联,则被巧妙地建立起来,注疏中写道:“当知弥勒慈悲,应机示现,或男或女,皆为度化方便。今圣母临人,德配天地,岂非弥勒精神之人间显化?”
那些原本可能引起歧义或觉得牵强的地方,在薛怀义的“点拨”与部分僧人的“积极阐发”下,都被赋予了新的、明确指向当下政治现实的含义。译场之内,梵呗声声,笔墨沙沙,看似是在追寻古老的佛智,实则是在精心编织一件为现世权力量身定做的神圣外衣。
这一日,上官婉儿奉密旨前来巡查。她静立廊下,并未打扰内里的工作,只是透过半开的窗棂,观察着里面的情形,听着那隐约传来的、关于经义的“热烈”讨论。薛怀义快步走出,低声向她汇报进展,并将几页刚刚整理好的注疏精要呈上。
婉儿接过,迅速浏览。那上面,已然将“弥勒转世”与“圣母临朝”之间的“佛意”关联,阐述得清晰无比,文辞华美,引证丰富,俨然已成体系。她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轻轻颔首。
回到紫宸殿,上官婉儿将所见所闻及那几页注疏精要,简明扼要地禀报给武媚。武媚仔细阅看着那些文字,指尖在“弥勒精神之人间显化”等句上停留片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末了,只提起朱笔,在纸页的空白处,批下了三个力透纸背的字:
“深得朕心。”
朱批既下,便如同最终的认可与指令。白马寺译场内的“梵音新解”,自此更是畅通无阻。一部古老的佛经,正在被赋予全新的生命与使命,它的字句,即将成为响彻神都、乃至传遍天下的神圣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