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元年的夏夜,神都洛阳闷热得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白日里万象神宫吸收的灼人热量,到了夜晚依旧固执地弥漫在宫阙的每一个角落,连穿堂而过的风都带着一股黏腻的暖意。紫宸殿内,冰山融化带来的凉意,似乎也难以驱散那股弥漫在权力核心深处的、无声翻涌的思虑。
武媚并未如常歇息,她屏退了大部分宫人,只留上官婉儿在远处静候。殿内只点了几盏必要的宫灯,光线昏黄,将她的身影投在巨大的屏风上,拉得很长,带着一种孤峭而莫测的意味。她身着一袭玄色单丝罗便袍,手中无意识地捻动着一串迦南木佛珠,目光却并未落在经卷之上,而是穿透虚掩的轩窗,投向那在夜色中更显巍峨神秘的万象神宫轮廓。
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殿内的沉寂。在内侍的引导下,一个身形高大、披着僧袍却难掩其精悍之气的身影步入殿中,正是如今时常出入宫禁、备受礼遇的僧人薛怀义。他并非传统意义上慈眉善目的高僧,眉宇间反而带着几分武人的锐利与市井的机敏,此刻却极力做出恭谨之态,躬身行礼。
“贫僧拜见太后大家。”他的声音洪亮,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武媚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身上,平静无波。“薛师不必多礼。”她示意他近前,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不敢怠慢的威压,“近日朕于政务之暇,偶翻佛典,感其义理深奥,慈悲广大。然,有一事不明,欲请教薛师。”
“大家请讲,贫僧必知无不言。”薛怀义心中一凛,知道此番深夜召见,绝非探讨佛法那么简单。
武媚踱步至灯下,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语气似是不经意,却字字清晰:“朕闻佛门广大,有过去、现在、未来三世诸佛。然,诸佛菩萨,多为男身示现。不知……这佛法之中,可有女子为主宰,承继天命、教化众生的记载?”
薛怀义心脏猛地一跳,他立刻抓住了这话语中潜藏的深意。他本就善于揣摩上意,近来又深知这位圣母神皇在权力道路上的步步紧逼,此刻闻弦歌而知雅意。他脑中飞速运转,想起前些时日命人搜寻的一些“祥瑞”经文,立刻有了计较。
他上前一步,姿态愈发恭顺,声音也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神秘的意味:“回大家,佛法无边,岂是男女之相所能局限?据贫僧所知,确有一部古经,名为《大云经》。此经之中,便曾预言,将来有‘净光天女’,以女身当王国土,得转轮王所统领处四分之一,乃是菩萨为化众生而现女身,实为深位之菩萨。”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观察着武媚的神色,见她眼神微凝,显然是被吸引了,便继续趁热打铁:“此‘天女’于彼佛法中,得蒙授记,将于此界,教化众生,功德无量。经云……”他恰到好处地引用了几句模糊却又指向明确的经文片段,虽未直言,却已将“女身称王”的可能性,与佛法教义紧密联系了起来。
武媚静静地听着,指尖的佛珠停止了捻动。她目光深邃,仿佛在薛怀义的话语中,看到了某种能够超越世俗礼法、直指天命的全新路径。李唐以道教始祖为尊,而佛教自西域东传,根基深厚,信众广布,若能借佛家经典,为自己的临朝乃至更进一步找到无可辩驳的神圣依据,其力量,绝非刀剑与律令所能比拟。
“净光天女……”她轻声重复着这个称谓,品味着其中的意味,片刻后,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天女之说,虽合教义,然气魄稍逊。朕闻未来有弥勒尊佛,当继释迦之后,于人间建立净土,救度众生。其意宏大,更合……当下之时局。”
薛怀义瞬间明了,这是嫌“天女”不够分量,要将自身直接与未来佛弥勒相关联!他心中震撼于这位圣母神皇的胆魄与野心,面上却立刻露出恍然大悟般的钦佩之色:“大家圣明!确是贫僧愚钝!弥勒下生,建立佛国,此乃大乘经典共同之预言。若大家乃弥勒转世,临凡救世,则……则一切皆是顺应佛旨,天命所归!”
武媚的嘴角,终于浮现出一丝极淡、却冰冷笑意。她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个能够贯通佛理、压倒一切儒家伦理与非议的“神圣叙事”。
“既如此,”她回到御案之后,神色恢复了一贯的威严,“便由薛师主持,遴选精通梵汉、忠于王事之高僧大德,于白马寺重开译场,精研《大云经》古本,务求译文畅达,义理明晰。尤其关于弥勒授记、女主当王之处,当详加注疏,阐发微言大义,使天下信众,皆能明了佛意之所指。”
“贫僧领旨!定不负大家重托!”薛怀义强压住心中的激动,躬身领命。他知道,这不仅是一项翻译工作,更是一场为改天换日奠定舆论基石的神圣使命。
武媚挥了挥手,薛怀义知趣地躬身退下。殿内重归寂静,唯有冰山融化的水滴,偶尔落入铜盆,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上官婉儿悄然上前,为武媚换上一盏温热的安神茶。武媚并未去看那茶盏,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沉沉的夜空,以及那在夜色中如同神迹般的明堂。
“佛缘已结,天意……”她喃喃自语,后半句消散在唇边,唯有那双凤目之中,闪烁着比星辰更为冷冽、也更为坚定的光芒。这紫宸殿内的密谕,如同投入命运长河的一颗石子,其激起的涟漪,必将深远地影响这个帝国的精神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