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机“突突”的轰鸣声,成了靠山屯春日里最鼓舞人心的背景音。郑卫国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年轻后生,已经能像模像样地驾驶着这铁家伙在平整的土地上犁出笔直的深沟。黑褐色的泥土像浪花一样翻滚开来,散发出湿润肥沃的气息。
孙学军也在其中。经历了前一阵子的波折和沉寂,他比以前沉默了许多,但干活却更加卖力。那双曾经带着点虚浮和渴望跳出农门的眼睛,如今更多是专注地盯着前方的田垄,双手稳稳地把着方向盘。汗水顺着他年轻的脸颊滑落,混着柴油的微粒,有种踏实的感觉。
晌午,轮到孙学军歇口气,他刚坐在地头树荫下,用袖子擦着汗,李风花就挎着个篮子,装着几块贴饼子和咸菜疙瘩走了过来。
“学军,歇着呢?来,垫巴一口。”李风花把篮子递过去,左右瞅了瞅,见附近没旁人,便压低了那惯常的大嗓门,“你秋霞婶儿让我跟你说个事儿,你心里有个数就行,别到处嚷嚷。”
“谢谢风花婶。”孙学军接过饼子,咬了一口,含糊地应着:“风花婶,啥事啊?”
李风花凑近了些,神秘兮兮地:“秋霞从县里带回的信儿,准得很,上头……可能要恢复高考了!”
“高考?”孙学军咀嚼的动作猛地停住,眼睛瞬间瞪大了,手里的饼子差点掉地上,“风花婶,你……你说真的?!”
“那还能有假?”李风花一脸笃定,“省城印刷厂都开动机器印课本了,秋霞亲口说的,这事儿啊,八九不离十。”
孙学军只觉得一股热血“嗡”地一下冲上了头顶,心脏“咚咚”狂跳,握着饼子的手都有些发抖。高考!上大学!这条他曾经幻想过,却又因为现实而几乎湮灭的道路,竟然……竟然又要出现了?!
李风花看着他震惊狂喜又带着点不敢置信的样子,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学军啊,婶儿知道你前头走了弯路,这回可是正道儿,你脑子聪明,以前学习底子也好,可得抓住了。”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劝诫:“还有啊,你回家也跟你妈说道说道。她为你工作的事儿,没少操心,东托人西找关系的。可婶儿听说,她最近打听的那家县城临时工,那介绍人名声可不咋好,干的活计也……唉,你回去劝劝她,别再费力扒拉地钻营那县城临时工了,万一再让人骗了,不值当!眼下有高考这金光大道,还瞅那小路岔子干啥?”
孙学军愣愣地听着,心里五味杂陈。他妈为了他的前途,确实没少低三下四地去求人,那份焦急和期盼,他看在眼里,有时觉得压力巨大,有时又觉得愧疚。
“风花婶……谢谢,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孙学军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重新燃起希望的火光,“我……我明白了!”
下午干活的时候,孙学军明显有些心不在焉,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高考”两个字,还有李风花的叮嘱。收工的哨声一响,他几乎是第一个跳下拖拉机,也顾不上跟同伴多说,急匆匆就往家赶。
推开家门,一股熟悉的苞米茬子粥的味道扑面而来。他娘正坐在灶膛前烧火,脸上被火光映得红扑扑的,带着一丝疲惫。他爹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爸,妈,我回来了。”孙学军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回来啦?快洗洗手,饭马上就好。”孙母抬起头,扯出个笑容,“今天累坏了吧?娘今天又去打听了一下县城那个工作,人家说……”
“妈!”孙学军打断她的话,走到她面前,眼睛亮得惊人,“你先别忙活那个了,我今天听说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孙母和孙父都愣住了,疑惑地看着他。
“高考!妈,爸,高考要恢复了,就是能考大学那个。”孙学军几乎是喊出来的,胸口剧烈起伏,“我要高考!我要上大学!”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孙母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慢慢站起身,手里还攥着烧火棍:“学军,你……你说啥?高考?那都停了多少年了……你听谁瞎说的?”
“不是瞎说!是秋霞婶从县里带回来的信儿,省城都在印课本了。”孙学军急切地解释,看向他爹,“爸,你知道的,我高中那会儿成绩不差,只要让我复习,我一定能考上!”
孙父沉默地吸着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表情。
孙母却急了:“学军啊,你是不是又让人糊弄了?那高考是那么容易的事?多少年没考了,书本你都丢到天边去了!再说,那大学是咱庄稼人能想的吗?上大学得多少钱啊?还是找个城里工作要紧,攒几个钱住进砖瓦房,再找个城里对象,老婆孩子热炕头多好啊。娘打听的那个临时工,虽然……虽然是个烧锅炉的,可好歹是县城户口,吃商品粮……”
“烧锅炉?!”孙学军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难以置信,“妈!你让我去县城烧锅炉?!我孙学军就算一辈子在地里刨食,我也不去干那个!”
“你嚷嚷啥!我是为了谁啊?”孙母也来了火气,把烧火棍往地上一杵,“再说了,烧锅炉咋了?那也是正经工作!不偷不抢!你当你是啥金贵身子?前阵子那事儿忘了?要不是……”
“行了!都少说两句!”一直沉默的孙父突然开口,声音不高,他磕了磕烟袋锅子,抬起眼,目光在激动得脸色通红的儿子和一脸委屈焦急的老伴之间扫了扫,最后落在孙学军脸上。
“学军,你听谁说的高考?消息准成?”孙父问,语气平静。
“风花婶亲口说的,是秋霞婶从县里公安局带回来的消息,假不了!”孙学军语气肯定。
孙父点了点头,又看向自家老伴:“孩子他妈,你先别恼。打听工作没错,我知道你是心疼儿子。可那烧锅炉的活儿,学军不愿意干,牛不喝水咱也别强按头。你关心则乱,为了进城啥路子都想试试,这心思,学军明白。”
孙母张了张嘴,想反驳,眼圈却先红了,扭过头去不吭声。
孙父叹了口气,对孙学军说:“你想考大学,这是有志气的事。爸支持你。咱老孙家祖辈刨地,还没出过大学生。你要真能考上,那是光宗耀祖!”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沉稳:“不过,这条路不容易。书本丢了这么多年,得从头捡起来。得有恒心,又要下地干活又要读书,得吃双倍的苦。你能行吗?”
孙学军挺直了腰板,斩钉截铁:“爸,我能行!再苦再累,也比……比放弃强!我一定拼尽全力!”
“好!”孙父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那你就安心准备。地里的活,能干就干点,你自己安排时间匀出点工夫看书。”他又转向还在抹眼泪的老伴:“行了,别哭了。学军有这志气是好事。以后啊,他那工作的事儿,你就别瞎打听了。咱就一门心思,支持他考学!”
孙母抽噎了几下,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转过头,看着儿子那充满决心的脸庞,心里的那点不甘和委屈,终究慢慢化开了。她叹了口气,声音软了下来:“妈……妈也不是不让你考。就是怕你……怕你希望越大,失望越大。那书,你都忘光了吧?”
“忘光了就再学!”孙学军语气坚定,“妈,我有底子,而且王琳、刘建业他们知青都在,我可以请教他们,只要有机会,我肯定能行!”
看着儿子重新焕发出多年前那种一心向学的神采,当妈的心里最后那点纠结也放下了。她走上前,替儿子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行,那你就考!我给你做好后勤,保证不饿着你!”
“谢谢妈,谢谢爸。”孙学军看着父母,鼻子有些发酸,重重地点了点头。
夜幕降临,孙家破旧的土坯房里,灯光一直亮到很晚。孙学军翻箱倒柜,找出了他珍藏多年、已经泛黄卷边的高中课本,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灰尘。那熟悉的公式和文字,仿佛带着魔力,将他引向了一条与拖拉机、黑土地截然不同,却充满无限可能的崭新道路。
而关于高考的消息,也如同春风野火,在靠山屯的夜晚悄然蔓延,点亮了许多双曾经黯淡下去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