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机真正成了靠山屯的顶梁柱。开荒、耕地、拉运秸秆和种子,那“突突突”的轰鸣声仿佛带着无穷的力气,把往年需要壮劳力吭哧吭哧干上十天半月的活计,几天就料理得利利索索。黝黑的土地被犁深翻,施上农家肥,金黄的玉米种子被小心翼翼地播撒下去,就等着春雨滋润,破土发芽。
人闲了,牲口也闲了。屯子里那几头原本是主要劳动力的黄牛,如今除了偶尔拉点零碎东西,大部分时间都在坡上悠闲地啃着刚冒头的青草。这可让大队长郑卫国动了心思。
这天开完生产队例会,郑卫国没急着散会,敲了敲烟袋锅子,对在场的屯民们说:“有个事儿,跟大家商量一下。咱们现在有了铁牛,省下不少人力畜力。我就寻思着,咱屯子里像铁蛋、狗剩、文雯这些半大孩子,年纪也不小了,光在屯子里疯跑不是个事儿。我打算跟公社申请申请,推荐他们去公社的初中念书。”
这话一出,下面立刻嗡嗡地议论开了。
李风花第一个嚷嚷:“去公社上学?那敢情好!俺家铁蛋要能念个初中,将来也算个文化人!”
王淑芬却有点犹豫:“去公社……那不得住校?吃饭咋办?花销可不小。”
吴秀兰接话:“住啥校啊,公社离咱这儿也就十来里地。我看啊,就让咱屯子那几头闲着的黄牛拉个板车,天天早上送去,下午接回来,别做个闲牛。让孩子们半工半读,给咱屯子培养下一代了。”
这主意引得大家一阵笑。郑卫国也笑了:“秀兰这主意不错,牛车慢是慢点,但稳当。孩子们早上早点起,晚上回来还能帮着干点零活,不耽误事。花销嘛,上学也没啥大花销,队里出大头,各家稍微凑点,主要是书本笔墨钱。咱再穷不能穷教育!”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没过几天,公社的批复下来,同意了。于是,靠山屯出现了一道新奇景:每天清晨,天色蒙蒙亮,几头膘肥体壮的黄牛拉着几架大板车,上面挤挤挨挨坐着铁蛋、狗剩、文雯,还有另外几个年纪稍大的孩子,晃晃悠悠地出了屯子,往公社方向去。下午,太阳西斜,牛车又“吱吱呀呀”地把他们载回来。
孩子们上学是好事,可这随堂小测验成绩一出来,屯子里可就热闹了。
这天下午,牛车刚在屯口停稳,孩子们还没跳下车,等在旁边的各家爹娘就围了上去。
李风花一把揪住正要溜号的铁蛋:“小瘪犊子!给俺站住!你们老师托人捎回来的信儿,说你这次数学考了个啥?八分?!满分可是一百!你咋考的?掰着脚趾头算的都比这多!”
铁蛋梗着脖子,一脸不服:“那题太难了!啥鸡兔同笼,哪有这么养的?咱屯子鸡和兔子都不关一个圈!”
“还敢顶嘴!?”
“哎哟妈!别拿炉钩子啊!”
旁边王淑芬正拿着狗剩的语文卷子,手直哆嗦:“狗剩啊狗剩!你这写的都是啥?‘春天来了,大地母亲盖上了绿色的被子’?这啥玩意儿?咱这黑土地,开春化冻那叫一个埋汰,还盖绿被子?你咋不写盖了层雪壳子呢!”
狗剩挠着后脑勺,嘿嘿傻笑:“娘,那不是……书上就这么写的嘛……”
“那老师让你写我的妈妈,也不是让你抄课文啊,你抄你也没抄对啊你!”
文雯她娘倒是没大声嚷嚷,只是拿着闺女满篇红叉的卷子,愁眉苦脸地对旁边的吴秀兰说:“秀兰姐,你看这啥题目啊?一个池塘,一个小孩放水,一个两个小孩往外挑水,问多久池塘会干。这不纯折腾人呢嘛,我都看不懂,可咋教她啊……”
吴秀兰撇撇嘴:“我看啊,就是闲的!念那么多书有啥用?能当饭吃?这学校教的啥啊?”
一时间,屯子里鸡飞狗跳,有骂孩子不争气的,有抱怨老师出题怪的,还有像赵媒婆这样看热闹的:“哎哟喂,这可真是,念书比种地还难呐,看把各家急的。”
程秋霞从县里回来听说了这事儿,笑得前仰后合,对李风花她们说:“你们啊,急的打孩子有啥用?得讲方法,不会的,问问孙学军他们,问问知青啊,人家有文化。”
“对啊?这不现成的老师吗?我咋把他们给忘了!”
这话点醒了众人。于是,晚上吃完饭,不少人家就拎着不争气的孩子,或者拿着那看得人头昏眼花的卷子,跑到知青点或者孙学军家请教。
孙学军家早成了学习集合点,他把自己那些珍藏的、泛黄的高中课本都找了出来,不光自己看,还主动召集了屯子里另外两个读过高中、也有心高考的毕业生,又把王琳、刘建业这些知青叫到一起,组成了个小小的“复习互助组”。
每天晚上,孙学军家的那盏煤油灯就亮到深夜。炕上、桌子旁围坐着一圈人,桌子上摊满了书本和草纸。
孙学军拿着一道数学题,眉头紧锁:“琳姐,你帮我看看这个函数,我总觉得我解得不对。”
王琳凑过去,仔细看了看:“这里,你导数求错了。你看,应该是这样……”她拿起铅笔,在草纸上演算起来。
刘建业则在跟另一个高中毕业生讨论物理题:“这个受力分析,关键是要找到所有作用力,不能漏了摩擦力……”
赵援朝虽然怕虫子,但文科底子好,正在给另外一个人讲历史事件的时间脉络。
有时候,铁蛋、狗剩他们也会被爹娘押着过来,问一些初中的基础题。孙学军他们也不嫌烦,抽空就给讲解。
“狗剩,这一元一次方程,就跟咱算工分一样,找到那个未知数,就好办了。”孙学军尽量用他们能听懂的话解释。
铁蛋听着刘建业讲杠杆原理,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这就跟咱用撬棍撬石头一个道理!支点、力臂!”
白天,他们照样要出工。但休息的间隙,地头树荫下,就成了移动的课堂。几个人拿着手抄的小本子,或者干脆用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背着课文和定理。
郑卫国看见了,不但不批评,反而很支持,特意嘱咐生产组长给他们安排活计时,尽量把需要高度集中精神的精细活和需要体力的重活错开,让他们能有喘口气、看会儿书的时间。
孙学军他爸妈更是把家里的活计全包了,尽量不打扰他学习。孙母现在逢人就说:“俺家学军要用功考大学呢。”那神情,比当初听说他能当上铁路公安还自豪。
日子就在这忙碌而充满希望的节奏中流淌。玉米苗窜起了老高,绿油油地连成一片。天气也越来越热。
八月底的一天,郑卫国从公社开会回来,脸色泛着红光,脚步都带着风。他没回家,直接敲响了生产队部门前那口用来召集社员的老钟。
“当当当——”急促的钟声在屯子上空回荡。
社员们不知道出了啥事,纷纷从家里、地里赶过来。
“大队长,啥事啊?这么急?”李风花扯着嗓子问。
郑卫国站在台阶上,手里挥舞着一张还带着油墨味的报纸,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乡亲们!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他深吸一口气,大声念道:“报纸上登了!邓副主席主持召开科学和教育工作座谈会,当场拍板决定——恢复高考!今年就考!面向所有工人、农民、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和干部招生!”
人群安静了一瞬,随即“轰”地一声炸开了锅。
“真的恢复了?!”
“今年就考?!”
“俺的娘啊!这可是真的了!”
“今年就考啊?这都8月了,今年可没剩几个月了呀。”
孙学军、王琳、刘建业他们这些一直在复习的人,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互相看着,眼睛里全是狂喜和不敢置信的光芒。
孙学军一把抢过郑卫国手里的报纸,手指颤抖地抚摸着那黑体大字标题,喃喃道:“恢复了……真的恢复了……不是假的,不是假的!”
王琳捂着嘴,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哽咽着对身边的李文娟说:“文娟,你听见了吗?恢复了!我们可以考大学了!我们能上大学了!!”
刘建业用力挥了下拳头,向来冷静的脸上也满是兴奋:“太好了!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赵援朝激动地原地跳了几下:“我要写信告诉我爸妈!”
那些家里有孩子上初中的人家,也仿佛看到了更远的光景。
“哎呀,真能考大学啦?哎哟我家那孩子初中辍学好几年了,不知道能不能重新上学啊?”
李风花用力拍着铁蛋的后背:“听见没!小子!好好学!将来也给我考个大学!”
铁蛋被拍得龇牙咧嘴,但看着大人们激动的样子,心里也模模糊糊地觉得,念书好像真的是件顶重要顶重要的事。
狗剩他娘王淑芬也改了腔调:“狗剩,以后放学回来少出去野!多跟你学军哥他们学学,听见没?”
郑卫国看着台下激动的人群,尤其是那些年轻的面孔,心里感慨万千。他提高声音:“都静一静!静一静!”
等喧闹声稍歇,他继续说道:“高考恢复了,这是国家的大事,也是咱们屯子的机会!队里决定了,从现在起到考试,给孙学军、王琳这些要参加考试的知青和年轻人最大的支持!地里的活计,能减免的减免,需要请假的,一律准假!咱们靠山屯,能不能飞出金凤凰,就看你们的了!”
“谢谢大队长!”
“我们一定努力!”
孙学军、王琳等人异口同声地喊道,声音因为激动而格外响亮。
夕阳的余晖洒在靠山屯的上空,将每个人的脸都映得红彤彤的。铁牛静静地停在队部门口,黄牛在远处的坡上悠闲地甩着尾巴,而屯子里,一种名为“希望”的种子,伴随着高考恢复的正式消息,在每一个渴望改变命运的人心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破土生长。
接下来的日子,靠山屯的夜晚,注定要被更多、更亮的煤油灯光,和更加热烈的读书讨论声所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