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晃晃悠悠地过着,程飞每天背着程秋霞用蓝底白花布做的小书包,准时去子弟小学上课。
二年级的课堂,对程飞来说,依旧是新鲜与挑战并存。她对某些气味、声音格外敏感,有时会走神,但强大的观察力和逐渐提升的语言能力,又让她在某些方面表现得异常突出。比如,她总能第一个发现窗外飞过的鸟是什么种类,或者能准确分辨出同桌早上吃了韭菜盒子还是油条。
“程飞,你来回答这个问题,七加八等于多少?”数学老师点了她的名。
程飞正盯着窗外一只蹦跳的麻雀,闻言转过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十五。”
“那……十五减九呢?”
“六。”
老师满意地点点头:“很好,坐下。上课要认真听讲,不要看外面。”
同桌的林青青悄悄冲她竖了个大拇指。程飞咧开嘴,露出细密的小白牙,笑了笑。她喜欢林青青,这个新朋友身上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味道很干净,像阳光晒过的青草。
“吸溜……罒?罒”恩,就是看久了总是流口水。
这天是休息日,程秋霞不用去食堂,她收拾了个包袱,准备带程飞回一趟靠山屯。一来是把攒的一些票证和换来的零碎东西给李风花她们分分,二来,心里装着高考那件大事,她憋不住,想跟屯子里的小姐妹们和大队长郑卫国说道说道。
娘俩坐着颠簸的驴车回到靠山屯,刚进屯子口,就听见一阵“突突突”的轰鸣声。只见郑卫国正开着那台崭新的、漆着红星的铁牛拖拉机开荒地,巨大的铁犁铧在拖拉机后面,深深地切入土地,翻起黝黑湿润的泥浪,气势十足。
“过来搭把手,把大个的石头抓紧搬走,这家伙开荒真带劲啊。”
“是啊,犁地快就算了,开荒也快啊,哎,你说今年收成不得翻番啊?”
程飞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挣脱程秋霞的手就跑了过去,站在田埂边,看得目不转睛。铁蛋、狗剩、文雯等一群孩子也都在,个个脸上洋溢着兴奋和崇拜。
“妈!看!铁牛!力气真大!”程飞指着那轰鸣的钢铁巨兽,语气里满是惊叹。
程秋霞跟过来,笑着对迎上来的李风花和王淑芬说:“这大家伙,动静可真不小。”
李风花扯着大嗓门:“可不是嘛,咱屯子的宝贝疙瘩,这几天天天突突呢,说是以后就得指着它耕地了!屯子里的老黄牛轻快啦。”
孩子们围着田埂,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狗剩一脸羡慕:“我长大了也要开铁牛,这比马有劲多了。”
铁蛋比较务实,挠着头:“你们说,这铁牛吃啥啊?劲儿这么大?我看它咋前头冒黑烟,是不是吃煤?”
文雯小声说:“可能……吃油吧?我闻着有股怪味儿。”
程飞用力吸了吸鼻子,肯定地说:“是油味儿,还有铁味儿,热的。”她歪着头,看着那不断翻涌的泥土,提出了自己疑惑:“它吃多少油,才能有这么大劲儿?比……比我啃十根血肠劲儿还大吗?”她对于力量的认知,始终与吃挂钩。
“哈哈哈,想吃十根血肠啊飞飞?挺厉害啊,我瞅瞅?恩,别说咱飞飞几个月不见是长个了哈。”
这话把大人们都逗乐了。
王淑芬拍着腿笑:“哎哟我的傻飞飞,这铁牛可不吃血肠,它喝柴油,那玩意儿金贵着呢。”
程秋霞也笑着解释:“它劲儿大,是因为肚子里有发动机,烧油产生力气,就跟人吃饭有力气一个道理,不过它吃的‘饭’特别有劲。”
程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里还在琢磨:柴油是啥味儿?比猪血豆腐还好吃吗?
看了一会儿拖拉机,程秋霞就被李风花和王淑芬拉着往家里走,吴秀兰和赵媒婆也闻讯凑了过来。几个老姐妹聚在李风花家的炕头上,炕桌上摆着程秋霞从县城带回来的瓜子、水果糖,还有几块颜色鲜亮的的确良布头。
“哎呀,秋霞,你可回来了。快说说,县城里有啥新鲜事儿?”李风花迫不及待地抓了把瓜子。
程秋霞喝了口热水,压低声音,抛出了重磅消息:“我这还真有个大消息,我听说上头……可能要恢复高考了!”
“高考?!”王淑芬手里的糖块差点掉了,“就是那个……考上了就能去北京上海读大学的高考?”
“对!就是那个!”程秋霞语气肯定,“我听说,省城印刷厂都在加班加点印课本了。”
这话像在热油锅里滴了冷水,瞬间炸开了。
吴秀兰激动地拍手:“我的老天爷!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停了这么多年,总算又开了,俺家那个侄子,当年学习可好了,要不是停了高考,指定能上大学!”
赵媒婆盘算得更实际:“这要是真恢复了,那有文化的知青们不都得忙着考学去了?俺这说媒的生意,怕是要受影响喽。”
李风花关注点不同:“秋霞,你这消息准吗?要是真的,咱屯子里这些知青,还不得炸窝啊?”
“八九不离十。”程秋霞道,“你们想啊,要不是真的,印那么多课本干啥?当柴火烧啊?”她顿了顿,接着说,“我寻思着,得赶紧跟大队长说说,也得告诉孙晓玲、王琳他们这些知青。这可是改变命运的大事儿。”
正说着,郑卫国大概是练完了拖拉机,路过李风花门口,“哎?大队长!快进来!!”
“咋啦?风花嫂子?哎哟,你们别围着我,不能又怀疑啥整屎盆子扣我身上了吧?”
“哎呀,大队长你看你这人咋还记仇。”
“就是这说的都哪年的老黄历了。我跟你说个事……”
他一进门就被几个女人围住,七嘴八舌地把高考的消息又说了一遍。
郑卫国听完,黝黑的脸上也露出震惊的神色。“高考?”他掏出烟袋锅子,点上,吸了一口,才缓缓说:“这事儿我在公社开会的时候也听到点风声,但是我以为怎么还得几年,没想到这么快。要真是这样,那可是了不得。”
他看向程秋霞:“秋霞,你这消息来得及时。这帮知青娃娃,在咱屯子也吃了不少苦,要是能有这个机会奔个前程,是好事。咱得支持。哦,还有咱屯子的孙学军。”
“就是这么说呢!”程秋霞附和,“我看王琳那几个姑娘,都是肯用功的,赵援朝、刘建业、孙学军他们,脑子也不笨。”
李风花插嘴道:“郑大哥,那他们要是都去考学了,咱屯子的活计咋办?还指着他们教孩子们学习呢?”
郑卫国摆摆手:“活计总能安排,孩子们学习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高考是大事,关系到人家一辈子。咱不能拦着。再说了,”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真要考出去几个大学生,也是咱靠山屯的光彩!说明咱屯子水土好,出人才!”
这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气氛更加热烈。
王淑芬想起什么,压低声音说:“哎,说起来,你们知道不?孙学军他们家,最近消停多了。”
吴秀兰撇嘴:“能不消停吗?上次那事儿虽说后来没查出个所以然,但也够他们家喝一壶的了。现在估计夹着尾巴做人呢。”
赵媒婆神秘地说:“我听说啊,孙学军他娘,最近在托人打听县城有没有临时工的活儿呢,估计是想让儿子也往城里奔奔。”
李风花哼了一声:“又整这事,真是吃一百个豆都不嫌腥。还是把秋霞带来的这消息告诉学军,凭本事考出去,那才硬气!”
程秋霞叹了口气:“各家有各家的难处。不过高考这事儿,确实是条明路。”她转而问道,“对了,老马和莲娜咋样了?”
王淑芬脸上露出笑容:“好着呢!莲娜那孩子,现在不光是帮着记账,有时候还跟着王琳她们上工呢,老马脸上也有笑模样了,见天儿跟着忙活屯子里修农具的活儿,手艺没得说。”
“那就好,那就好。”程秋霞放下心来,又想起张盛慧,“小铃铛娘俩呢?”
李风花说:“盛慧现在硬气多了,跟着咱们缝……咳咳,够她们娘俩嚼用。小铃铛跟飞飞一样,都是铁蛋那帮孩子的跟屁虫,就是长的慢,我记得她刚来的时候比飞飞高点,现在飞飞的个子已经赶上她了。”
女人们叽叽喳喳,从高考说到知青,又从家长里短说到屯子里谁家准备盖新房,谁家闺女说了婆家。程秋霞带来的信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荡起层层涟漪,连接着县城与屯子,也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更大变革。
程飞在屋外和铁蛋他们玩了一会儿,又跑回屋里,安静地坐在程秋霞身边,听着大人们说话,昏昏欲睡。
傍晚,程秋霞带着程飞准备回县城。临走前,她特意去知青点找了孙晓玲和王琳,把高考的消息正式告诉了她们。
两个姑娘听到后,先是愣住,随即,王琳的眼里瞬间涌上了泪水,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孙晓玲则激动地一把抓住程秋霞的手:“秋霞婶子!这……这消息是真的吗?!”
“十有八九!”程秋霞拍着她的手,“你们啊,早做准备,书本啥的,想办法淘换淘换,别到时候抓瞎。”
“哎!哎!谢谢婶子!”两个姑娘连连道谢,脸上的光彩,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绚烂。
回县城的驴车上,程飞靠在程秋霞怀里,看着天边最后一抹亮色,突然小声问:“妈,晓玲姐姐和琳姐姐,很高兴?”
程秋霞搂紧了她,看着远处笼罩在暮色里的田野和山峦,轻轻“嗯”了一声:“是啊,她们很高兴。因为她们看到了新的路。”
“像铁牛犁地,开出新沟那样吗?”程飞比喻道。
程秋霞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用下巴蹭了蹭女儿的头顶:“对,就像铁牛犁地,开出一条新的、更宽敞的沟垄。以后啊,能种出更好的庄稼。”
程飞似懂非懂,但她记住了妈妈话里那种充满希望的味道,以及远处屯子里,隐约传来的、关于铁牛和高考的议论声。这些声音和气味,交织成了1977年,北方黑土地上最生动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