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这个往事,李富贵有气无力地说道:“我挨了打没有几天,侦察魏平失踪案子的强治军要提审我,我跟看守进了审讯室,见强治军和一个警察在里面坐着。期初,强治军到村里调查时,我觉得面熟,很快就想起了,我们曾经在一个桌子上吃过饭。尽管他当时和我没说过话,但他给我印象很深,这个人皮肤黑,眼睛黑,看起来凶兮兮的,其实啥都人就交往 ,是个活泛人。
“我发现是强治军提审我,心里有了点底气,所以,我就故作轻松,他问啥 ,我回答啥。开始他还比较和气,问到最后,口气变了,喊了一声我的名字,然后说你跟的啥人,做了些啥事,我们基本都掌握了!把你做过的坏事和魏平的去向如实招来,争取宽大处理,若蓄意隐瞒,就是罪上加罪!
“当时,我始终一口咬定我只是作风不好, 勾引了女人,把一个裁缝拐到城里,给租了房,在一起同居。这个是事实。但我确实不知道魏平的下落!强治军当时眼睛一鼓,问我说的可是事实?我说是事实,口里没松劲。我发现强治军阴起了脸,眼里充满了杀气,我心里想:真正考验自己的时刻来到了,这次如果自己能扛过去,就没事了,如果抗不过去, 就完蛋了。”
说起这个过程,李富贵举起了两只手,让邵粉玲看。
邵粉玲说:“你两个手腕上的那个发白的痕迹,我从第一次咱们见面时我就发现了。我知道你坐过牢,我猜是被手铐铐的。”
李富贵有点伤感地:“当时,强治军把我的双手被吊在了墙上,手铐铐得骨头白森森的,我感觉手腕要断了,疼得我感觉头发都在唰唰地往下掉。在那一刻,我豁出去了,我大声喊道: 姓强的,骨头是我的,肉是你的,你打吧,打死算我李富贵命短!
“我被吊在空中,整整吊了两个多小时。后来,我昏过去了,等我醒来时,发现我已经回到了号子里,牢头给我涂抹手腕上的伤口。在那一刻,我估计我逃过一劫了。果然,后来我被定了个“败坏社会风尚罪”,关了三个月。”
“你真行啊,壳子硬。”邵粉玲听到这里,微微一笑。
“男人没点硬骨头,岂能在社会上立住脚?”李富贵说:“为啥我被抓进去后,死不招供呢?因为我知道强治军与魏平比较熟。魏平有个毛病,酒一喝大,就爱显摆,说他跟谁谁谁认识,给那个官员禳治过风水。所以,谁和他好,谁跟他走得近,我基本都知道。
“有一次,因为干了几起刨土土的事,我心里总有点担心, 怕被抓住,他说:我们都不怕,你怕啥呢?这时他才提到了强治军,说他和公安局这个朋友关系美得很。说公安局把内蒙那些刨土土的赶得吼哩,对他们这帮人比较照顾。劝我不要担惊受怕,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干就行了。
“在魏平向我介绍了强治军不久,魏平请一帮人吃饭,还请来了强治军。尽管人家没有和我多说话 ,但我知道他肯定照顾了魏平跟河南人。因此,后来我被抓进监狱后,看到强治军提审问我时,我就知道他不想让我认罪。他用那种方式审我, 也是为了掩人耳目做样子,我之所以硬抗,也是为了配合他。这样一来,我无非是受了点皮肉之苦,起码逃过了一劫。
“这么多年了,你手里……两条人命……都没漏馅儿,你捂得好啊。”
李富贵说:“不捂有啥办法呢?为了活命,必须捂住。”李富贵漫不经心地继续说道:“为了预防自己再别出事,自从魏平死后,我就和那些盗墓的人撇开了关系,从此再没沾染那事,无论谁上门叫我,无论给多少钱,我都拒绝了。我知道人最难管的人就是自己。有的人犯了罪,若没被人发现,心里就放松了,认为事儿过去了,往往在大意之中,就出事了。”
李富贵又把邵粉玲刚服用过的降压药盖子拧好,与他吃的药瓶分开放下:“咱们这里不是有过这样的案子嘛,一个人杀了人,在外地躲藏了多年,以为自己安全了,一次在酒醉后,骂警察办案无能,一个无头案子,破了多年,多没破了。说者无意,听者有意,结果这个案子就这么破了。”
说着,他向邵粉玲伸出了双手:“这些年,我时常拿手腕上的伤疤警示自己:一不喝酒,不乱交朋友;二要走正道,做好人,在周易风水上下功夫,当个高人;三和人发生矛盾冲突了,不发火,不纠缠,该吃的亏就要吃,该放手时就要放手,要做得儒雅,有教养。”
说到这里,李富贵自信的一笑:“你看,我为改变自己,下了怎样的功夫?光在上房这个炕上打坐,每天两个小时,两年时间几乎没断过。我看了多少书?你拉开那个书柜的门,就能看见。经过苦练,苦学,终于开了窍,进了周易风水之门。经过二十多年的磨炼,我对自己要求的几点,基本做到了,说句实话,凡是与我打过交道的人,没人对我李富贵印象不好的。”
就在这时,传来了狗的呜咽声,好像那里不舒服,听起来很痛苦。
邵粉玲拿起手机看了一下时间,自言自语道:“这几天,每到夜里十一点多时候,它就叫了。”
“明儿了,拉到镇子上卖了去。”李富贵说。
“我觉得狗夜半嚎叫,周围总有事儿。”
“有啥事儿,没事。”李富贵说:“狗好像在门口,你拉去拴了。”
邵粉玲下了炕,拿起手电筒,穿过客厅,欲出门。撩起门帘时,她看见狗果然蹲在门口,正两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又发出了几声呜咽。
“叫啥呢,别叫了,再叫就打你,去,到你窝里去。”邵粉玲呵斥道。
狗好像听懂了邵粉玲的话,一走两回头地看了看邵粉玲,隐入到了黑暗之中。
邵粉玲又回到客厅,见李富贵-蹒跚地从内间走出,坐在了沙发上:“里面有点热,在这里坐坐。”
邵粉玲就进去拿起李富贵的杯子,出了客厅里。她也感觉有些闷热,撩起了门帘。就在这一瞬间,她看见狗再次蹲在门口,正两眼炯炯的看着自己。
“你没有拴?”
“晚上就不拴了,拴住叫得更厉害。”邵粉玲说。
“既然说起魏平了,我给你说说这个过程,你一听,就明白是咋回事。”李富贵整个身子都躺在了沙发上,说话间,微微闭住了眼睛。
由狗莫名的呻吟,邵粉玲的思绪不由得回到了被狗叼出的那条裤子上,还有镢头上的那几点血渍,就说道:“魏平的事……过去好多年了,我也不想听那个过程。老李,眼下有个事,我想请你给我说说实话。”
“你莫不是又问,年年到底哪里去了?”李富贵陡然睁开那只半闭的眼睛,看向她。
邵粉玲目光警觉地看着李富贵的嘴,那嘴胡子拉碴的,一半胡须几乎泛白。她有点害怕,害怕他又说出让她血压剧升的字眼……
“是啊,我问的就是这个意思。年年到底哪里去了?”邵粉玲的声音绷得紧紧的,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我建议……”李富贵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建议你还是保持你这些年的本色,别过问了。你知道得多了,对你来说……是折磨……” 他别过脸,避开妻子灼人的目光。
“我刚才不是说了嘛!”邵粉玲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下去,带着急促的喘息:“魏平的事……我不想知道那个过程,脏耳朵!但年年,我必须得知道!因为……因为……”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指颤抖地指向李富贵的裤腿:“你的裤子上……有血点!新鲜的血点!”
“血点?!”李富贵像被蝎子蛰了一下,猛地坐直身体,浑浊的眼珠里满是惊愕:“我的裤子?不是……不是埋在果园了吗?我亲手埋的!”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自己此刻穿的裤子。
“咱家的狗……拉出来了……” 邵粉玲的声音轻得像一片飘落的枯叶,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李富贵心上。
李富贵像被施了定身咒,整个人僵在那里,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他难以置信地扭过头,目光死死钉在门口那条摇着尾巴的狗身上,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颜料盘——震惊、愤怒,还有一丝被背叛的痛楚:“那天……那天我埋那条裤子,累得喘不上气,歇了好几次才挖出那么深的坑……狗……狗日的……” 他喉结滚动,声音干涩发颤,“我喂它几年了,早喂食晚送水……它就这样报答我?刨我的坑?!”
门口蹲着的狗,仿佛听懂了他话里的恨意,“噌”地站了起来,耳朵警觉地竖起,身体微微伏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一副随时准备窜逃的架势。
邵粉玲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牙齿控制不住地咯咯作响:“这么说……” 她的声音抖得厉害,每一个音节都像在冰水里浸过:“我走了的这几天……你对……对年年……动凶了?” 她猛地抬头,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让她几乎窒息,那目光死死锁在李富贵脸上,像要看穿他的皮肉。
李富贵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整个人向后重重一靠,深深陷进沙发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看来……我的气数,是真的要尽了。” 他望着斑驳的天花板,眼神空洞,“真是人的运势到了下坡处,蚂蚁都能给你挖个坑……”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认命的苍凉。
“你赶紧说呀!” 邵粉玲突然爆发,声音嘶哑尖利,像是砂纸磨过喉咙。眼泪瞬间盈满了眼眶,在灯光下折射出痛苦的碎光,她拼命忍着不让它们掉下来,仿佛只要不哭出来,那可怕的猜测就不会成真。
王年年虽是他的徒弟,可邵粉玲心目中,跟亲儿子差不多。这些年,王年年家里家外,出出进进,早成了她心里的一家人。十天半月不见,她心里就空落落的。王年年的大女儿、二女儿出生,都是她邵粉玲熬夜一针一线缝的小衣服、绣的肚兜;王年年那哑巴老娘,她更是没少操心,吃的用的,总不忘捎带一份。两家人的情分,早已浓得化不开,成了她生活中理所当然的一部分。
所以,当那条沾着暗红污迹的裤子被狗拖出来时,几天来她心慌得像揣了只兔子,夜夜睁眼到天明,一种冰冷刺骨的不祥预感,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越收越紧。她几次三番想开口问李富贵,话到嘴边,却又像被千斤巨石堵住,怎么也吐不出来。
此刻,那根绷到极限的弦,终于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