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呀！是不是你伤了年年？！” 邵粉玲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再次逼问，感觉掌心都出了汗。
李富贵的头垂得更低，仿佛有千斤重。他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点了下头，喉咙里挤出两个含糊不清的字：“……就是的。”
邵粉玲的眼珠猛地瞪大，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收缩：“打……打伤了？” 她还抱着一丝微弱的侥幸。
“打……打死了……” 李富贵的嘴唇翕动着，吐出这三个字，像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天哪——！” 邵粉玲只觉得眼前一黑，仿佛被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头顶，整个人像断了线的木偶，颓然瘫软在沙发里。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一片混沌。
她直勾勾地望着前方，眼神失去了焦距。“你……你明明打死了……我问起……你还装傻充愣说不知道！你……你太能装了！李富贵！” 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被欺骗的愤怒和绝望。
“现在……” 李富贵的声音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麻木：“好多大老板、当官的，不都在装吗？我一个小老百姓……装装怎么了？你到了我这个份上……你也得装！” 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呀——！” 邵粉玲悲愤交加，猛地扬起手想扇过去，手臂却软绵绵地抬到一半就无力地垂下。她猛地扑倒在沙发扶手上，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呜咽声终于冲破了喉咙，肩膀剧烈地抽动着。
李富贵看着妻子哭得浑身发抖的样子，心口像被钝刀子反复割着，声音也跟着抖了起来：“这个娃……王年年……这些年，原本是老实本分的啊……可自从……自从我卖了那个梅瓶之后，他就变了！变得……不像他了！” 他浑浊的眼里也泛起泪光：“卖那套瓶子的时候，我千防万防，想着瞒住他……可……可不知哪个嘴碎的走漏了风声，让他知道了……”
豆大的泪珠，混浊而沉重，终于挣脱了眼眶的束缚，沿着李富贵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砸在衣襟上，洇开深色的斑点。他用力吸了口气，喉结上下滚动，声音哽咽断续：“后来……我揣摩……肯定是徐毛毛那狐狸精告诉他的！他……他因为早年见过咱家有一对梅瓶，知道我卖了一只……还藏着一只……就……就跟疯了一样，缠着我要……”
“要你就给他嘛！你为啥硬送给顾盈盈都不给他？！” 邵粉玲抬起头，泪眼婆娑地哭喊：“难道顾盈盈缺你这一个瓶子吗？难道……你以为你送给她，她就能高看你一眼，领你的情？李富贵，你太傻了！傻透腔了！” 她的哭声里充满了痛心和不解。
“要是你……你说我该咋办？！” 李富贵猛地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他又是威胁我！又是揭我的老底！那些见不得光的陈年旧事，他都要抖搂出来！我……我看他缠得实在不行了，心一软，想着拿个别的东西搪塞过去……结果……”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身体筛糠般抖着，“结果我刚一打开箱子，他就……他就看见了！看见了那只梅瓶！眼都红了！直接就扑上来抢啊！我……我提出给他十万块钱，十万块啊！他都不干！最后……最后……”
李富贵剧烈地喘息着，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惊心动魄的时刻，“他像疯狗一样把我推倒在地！掐着我的脖子！差点……差点就把我活活捏死啊！” 说到最后，他再也控制不住，像个无助的孩子般，咧开嘴，“呜呜”地痛哭起来，肩膀剧烈地耸动。
“年年啊……我的年年……” 邵粉玲听到这惨烈的过程，更是悲从中来，双手死死捂住脸，仿佛要将那撕心裂肺的痛楚都堵回去。那一声呼唤，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痛惜和绝望。
李富贵哭得脸都变了形，扭曲着。他伸出手，带着一种笨拙的安抚意味，轻轻按了按邵粉玲抽动的肩膀，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别……别哭了……大半夜的……惊……惊动了邻居……” 这话在此刻听来，无比讽刺。
“老李呀……” 邵粉玲抬起泪眼，那目光里是彻骨的寒意和陌生：“你的心……好歹毒啊……”
“我歹毒？！” 李富贵猛地抬起头，情绪激动，声音嘶哑颤抖，“是他王年年逼出来的！是他自找的！这是他的命！命该如此！” 他眼神凶狠，带着一种偏执的疯狂：“就算是我的亲儿子！我不想给的东西，谁也别想硬抢！他的心……太贪了！手伸得太长了！贪心不足蛇吞象！”
“你为了一个……一个根本不在乎你的女人，却害了……害了一个跟了你十多年的徒弟！” 邵粉玲的声音充满了控诉：“李富贵，你觉得你这么做，值吗？”
“值不值？！” 李富贵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和鼻涕，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我就图了两个心安！把我的东西，送给我觉得该送的人，我心就安了！除掉这个……这个想掐死我、威胁我、甚至将来会威胁到你的这个祸害，我也心安了！” 他的语气异常平静，却透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冷酷。
“富贵呀……” 邵粉玲一边抽泣，一边擦拭着源源不断的泪水：“你倒让我怎么说呢？说你是个好人？可你的手上……沾满了血！说你是个坏人？你却又做成了连坏人都未必做得出来的事儿……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人，还是……魔鬼？” 她的目光茫然无措，像迷失在浓雾里。
李富贵也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我这种人……在你跟前，就是好人；在魏平和王年年跟前……就成了魔鬼。我的好，是你带出来的；我的恶……也是他们逼出来的。你看……” 他试图寻找一丝证明：“你跟我生活了这么多年，咱俩……几乎没吵过架吧？红脸都少！如果你像他们那样逼我……咱们的日子……还能过到现在？”
这番话像冰冷的潮水，暂时浇熄了邵粉玲心头狂燃的怒火。她听着，哭声渐渐低了下去，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但眼神里激烈的情绪风暴似乎平息了一些，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麻木。她像刚从炼狱里爬出来，双眼红肿得吓人，布满了血丝。
“别生气了……” 李富贵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哄劝：“王年年的心那么贪……我要是……不收拾了他……等我两眼一闭，他为了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会怎么对待你？至于眼下这个事……” 他加重了语气，目光沉沉地看着邵粉玲：“你知道就行了，烂在肚子里。”
“雪堆里埋死人……能埋得住吗？” 邵粉玲的声音沙哑沉重，充满了绝望的无力感。
“能埋多久……就多久。” 李富贵的语气异常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反正……我的来日，也不长了。地窖里该拿的东西，我都拿出来了。你这后半生……就是守住这个秘密，守住我留给你的这些家底儿。” 他顿了顿，似乎在观察邵粉玲的反应：“至于分给其他人的房子……我知道你心宽，也能想得通，不会计较。另外……” 他喘了口气，“我两个卡上，还有三十来万，密码是你生日。就留给你……给你婆婆养老送终吧。”
听到“婆婆”两个字，邵粉玲的身体轻微的一颤，缓缓地、颤巍巍地伸出手，抓住了李富贵粗糙的手掌。那手心里满是汗湿的黏腻和微热的温度。她喉头哽咽，只艰难地吐出两个字：“老李……” 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李富贵也用力捏了捏邵粉玲的手，粗糙的拇指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她的那只断指——那是多年前在内蒙二郎山的原始丛林里，邵粉玲为了防止蛇毒蔓延，情急之下，硬生生用牙齿咬断了自己的那个被毒蛇咬过的手指。他的目光在那残缺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眼神复杂难辨，声音变得异常低沉而郑重：“咱俩都有娃娃……你两个娃娃很争气，都在政府里做事，有前程。我就喜欢跟政府人打交道……体面。”
他深深吸了口气，仿佛在积攒力气：“我……罪业深重，这辈子是洗不干净了。可我……我死也不想让娃娃们，沾上我的腥臊，在社会上抬不起头，被人戳脊梁骨啊……”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沉重：“所以……粉玲，这个事，你一定要捂住！死死地捂住！以后……” 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警察，肯定会因为王年年的失踪来查，来问你。你就照实说——你去医院照顾老人了，回来就发现王年年已经走了。把你这些年修炼出来的本事拿出来——不问，不理，不惊，不慌！事实你跟我的事儿，一点牵连都没有！你就把心放肚子里，放得稳稳当当的，权当啥都不知道！警察……拿你也没办法！”
说到这里，李富贵见邵粉玲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久久没有回应，忍不住追问：“记住了没？”
邵粉玲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像一声沉重的叹息。她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已经归于一种死寂般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日常琐碎的麻木：“那……明天，镇子上有集。把咱家那头老黄牛……卖了吧？我打算带你去医院住上几天。老人身体不好，牛……没人喂了……”
“早都该卖了……” 李富贵像是卸下了一个重担，声音松弛下来：“东村老高，不是早说要买吗？出七千二……就卖给他吧。比市场上少几百……少就少了。省心。把那狗……” 他瞥了一眼门口的方向，眼神冰冷，“也卖了！看着心烦！”
“狗不能卖。” 邵粉玲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留着看门。这次出门……我把它拉到他奶奶家去，让他奶奶帮忙喂几天。”
“行……” 李富贵疲惫地闭上眼睛，“你说咋来……就咋来。”
此时，夜已深沉。
乡村的夜，本就静得能听见心跳。到了这深更半夜，更是万籁俱寂，连虫鸣都歇了。只有天上的星星，忽明忽暗，像无数只冰冷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树影幢幢、轮廓模糊的村庄。万物都仿佛沉入了无梦的酣眠。只有微风，像个不安分的幽灵，在空旷的田野里、茂密的树叶间、以及沙沙作响的果林里窸窸窣窣地穿梭游荡，惹得那些敏感的叶片时不时神经质地颤抖一下，发出细碎而空洞的声响。
李富贵的庄院，和周围那些隐没在围墙与树木阴影中的黑黝黝的瓦房一样，沉默地蛰伏着。院里的狗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压抑，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安静地趴在窝里，偶尔从喉咙深处扯出一两声极轻微、极压抑的呜咽，像是梦魇中的呓语。
牛棚里，那头老黄牛无声地卧在干草上，嘴巴缓慢而规律地一滑一滑，反刍着胃里的草料，巨大的身躯在黑暗中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整个院子笼罩在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漆黑里。
只有北面上房右侧的那个房间，窗帘缝隙间顽强地透出一晕昏黄的光，像深夜里一只不肯瞌睡的眼睛，固执地亮着。
狗都熬得没了精神，卧在门口，沉沉睡去。而邵粉玲，依然大睁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望着无边的黑暗。那晕黄的光，在她木然的瞳孔里，映不出半点暖意。